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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林宛芝看徐義德站了起來,心裡發慌了,想過去攔住他,幸好他沒有向房門走去,而是向窗口走來。她的眼光又安詳地落在玻璃桌面上。

  「你們不要吵了,讓我頭腦清醒一下,好不好?」他迎著窗口站著,給一陣陣晚來的涼風吹著面孔,他考慮給福佑藥房擔保的透支戶頭問題。在他看來,這倒是一件大事,比營救朱延年重要,朱延年反正出事了,自己作孽自己受罪,怨不得別人。給朱延年擔保的那個透支戶頭,得趕快想辦法,不然,他要受損失的。這關係他切身利害,不能馬虎。半晌,他回過頭來怨天尤人地說,「一天忙到晚,連回到家裡來都不能清靜一會。」

  「啥人同你吵哪?」朱瑞芳也站了起來,信口說道,「窗口倒是清涼……」

  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走近徐義德身邊,低聲地說:「你給我去,義德。」

  她說話低得林宛芝她們聽不見,但口氣十分堅決,非強迫他去不可。他眼睛一動,暗暗對朱瑞芳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哦,對了,」他對她們說:「你們坐一會吧,我到樓下有點事去。」

  朱瑞芳以為他去給朱延年想辦法;林宛芝認為他怕朱瑞芳再糾纏下去,托詞離開;大太太則感到他真是個忙人,回到家裡來,屁股還沒有坐熱,又有事體了。

  徐義德匆匆走下樓去,並沒有出去,逕自到書房,把門關好,拿起電話聽筒,撥了號碼,那邊馬上傳過來熟悉的金懋廉的口音:「德公嗎?這麼晚打電話來,有啥吩咐?」

  徐義德告訴他朱延年被捕的消息。那邊說:「市面上早傳開了,西藥業震動很大,不過大家覺得朱延年太不像話了,工商聯也沒法替他說情。附近里弄傳遍了這消息,認為政府做得對,大快人心。」

  「是呀,是呀,」徐義德並不要和金懋廉談這些,但又沒法打斷他,等他說了一陣,立刻接上說,「朱延年既然抓進去,我想福佑不會維持下去了,在你們行裡開的透支戶頭,滬江不再擔保了。」

  那邊沒有聲音,等了一會,才說:「好的好的,明天一早我就通知行裡。」

  「請你千萬不要忘記!」

  「一句閒話!」

  徐義德放下電話聽筒,斜靠在長沙發上,盯著《絝扇仕女圖》,在比較哪一個最漂亮。看了一陣,眼睛感到有點發澀,他就閉上眼睛,在靜靜地養神。

  【第三部 第二章】

  朱延年被捕的那天晚上,福佑藥房的倉庫給法院貼上了封條。店裡職工成立了物資保管委員會,童進擔任了主任委員,副主任委員是葉積善。童進立刻感到兩個肩膀上沉重的份量,他從來沒有挑過這樣的重擔,但受了眾人的委託,得好好挑起。他帶著全店職工,漏夜大致清查了留在店裡的藥品和儀器,一一上了鎖。他興奮得一宿沒有闔眼。

  第二天大家起來很晚。童進洗完臉,身上還是感到十分疲乏,準備吃了飯,再打一個盹,走到營業部那裡一看,欄杆外邊擠滿了人,要找福佑的負責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像是煮開了鍋。為首的那個穿著深灰布人民裝,帽子戴的很高,是蘇北行署衛生處派來調查張科長材料的李福才。他聽說朱延年被捕了,今天一早就到福佑來找人。葉積善對李福才說:「朱延年給抓進去了,我們店裡沒有負責人。」「沒有負責人?」李福才把臉一沉,「哼」了一聲,氣憤憤地說,「這話啥人相信!」

  「你不相信也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負責人。」

  「真的沒有負責人!」李福才還是不相信,盯著葉積善說,「那就找你!」

  站在李福才身後的人聽葉積善說店裡沒有負責人,心裡非常失望,感到老是站在那裡等候交涉對象,不如回去把情形說清楚,另外想辦法,省得浪費時間,兩條腿站酸了也是白搭。但一聽到李福才說是要找葉積善,大家又興奮起來,眼光也盯著葉積善。

  葉積善生怕朱延年的事體沾到他身上,承擔不起,慌忙撇清道:「我是店裡的夥計,找我——沒用!」

  「你們誰負責?」李福才想起衛生處昨天來的信,有點急了,口氣緩和一些,說,「不找你,你說,找誰呢?」

  「朱延年。」葉積善毫不猶豫地說。

  「他不是給抓進去了嗎?」站在李福才背後的一個年青小夥子說。

  「是的,關在公安局。」

  「黃仲林同志呢?」李福才焦急的眼光又盯著葉積善了。

  「他在區增產節約委員會。」

  李福才給葉積善一說,想起黃仲林不是店裡的人,找到也沒用,還是抓牢葉積善:「不管怎麼說,你總是福佑的人,今天我就找你!」「找我?」葉積善一個勁搖頭,說,「燈草拐杖——做不了主。」

  李福才想到福佑的事辦不好,哪能回去交待?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大聲說道:「非找你不可!」

  葉積善拔起腳來想走,一把給李福才抓住脈門,說:「談清楚了再走!」

  葉積善的面孔變得雪白,不知道怎麼應付才好。童進走了出來,問清了情況,對李福才說:「我們成立了物資保管委員會,我是主任委員,他是副主任委員……」

  李福才打斷童進的話,指著葉積善說:「你就是副主任委員,還說店裡沒有負責人!」「我們只保管物資。」葉積善解釋道:「別的不管,李同志。」

  「物資不是福佑藥房的?福佑的物資你管,福佑的債務就不管?天下有這樣便宜的事!」

  葉積善被質問得沒有話說。

  童進笑了笑,說:「李同志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講。有啥事體找我好了。我們確實只保管物資,店裡的債務我們無權處理,連物資我們也不能隨便動。我們的責任只是保管。」

  「那我們的事體哪能辦法?」李福才大失所望。

  「張科長的材料,五反工作隊不是都告訴你了嗎?」「不是這個,」李福才的手伸到灰布人民裝的左邊胸袋裡,掏出一封信來,說,「處裡來信,張科長已經徹底坦白了,根據收到的藥品計算,福佑還有九千多萬款子的藥沒有配,處裡叫我把款子要回去,或者把藥帶回去。」

  「這個,」童進想了想,說,「現在不行。」

  李福才焦急地把信放到童進的手裡:「你看看,快點把這筆賬結了,我好回去。」

  「我們物資保管委員會做不了主。朱延年抓進去以後,法院把倉庫封了,所有福佑往來的債務,要等法院處理。」「要等法院處理?」李福才追問道,「你說福佑能償還所有的債務嗎?」

  「償還所有的債務?」童進搖搖頭。他昨天和葉積善大致估計了一下,心中有了底,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大家。

  「這很難說,」葉積善看童進挺身而出,把事體都拉到身上來,怕將來不好辦,借著童進在考慮的機會,連忙從側面推出去,說,「你最好去問法院。」

  「你們不曉得,法院會知道?告訴我一下,也好向處裡彙報情況,和你們沒關係。」

  童進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大家:「毛估一下:福佑欠了二十多億頭寸,店裡存貨不過十億左右,客戶欠福佑的大概有一兩百家,可是數目不大,有的客戶發票開出去,轉到客戶往來賬上,實際上沒有把貨色發到客戶手裡。這種虛賬不能算欠福佑的貨款。也有客戶發的貨,數量不足,品質不好,貨色不符,要收回對方的賬款,當然也困難。總之一句話,福佑的資產少,負債多,不可能償還所有的債務。」

  李福才希望童進他們攤開福佑的底牌,等底牌攤開,又使他掉下失望的深淵了。他冷了半截,兩隻眼睛對著童進,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身後那些來討債的人,臉上也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他深深嘆息了一聲,說:「非等法院處理不可?」

  童進點點頭。

  李福才覺得站在那裡和童進他們打交道不能解決問題,不如先寫個書面彙報寄回處裡去,等候上級的指示再說。他拿定了主意,說:「明天再談吧,法院有消息,請你們隨時告訴我。」

  「好的。」葉積善說。

  其他討債的人用不著再交涉了,跟在李福才後面,陸陸續續地走了。大家差不多快走完了,童進看到一個解放軍匆匆走過來,他慌忙走上去,一把抓住那個軍人的右手,緊緊地握著,興奮地叫道:「你啥辰光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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