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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黃仲林對朱延年再三勸說,結果都是白費口舌。別的廠店經理老闆是擠牙膏,擠一點,坦白一點;朱延年這瓶牙膏卻怎麼也擠不出來,好像是封住了口。昨天晚上黃仲林和童進又找他談了一次話,他堅決否認自己有五毒不法行為,即使有人證物證,他也賴得乾乾淨淨,板著面孔,硬是一絲一毫也不承認,反而說這是別人有意報復,企圖陷害他這個忠誠老實的商人。

  黃仲林把這些情況向區增產節約委員會彙報,區上決定請他們來參加今天的大會。童進見柳惠光坦白了以後,朱延年毫無動靜,他忍不住搶到前面去了。

  童進走到臺上,喘了一口氣,大聲叫了一聲「同志們」,就激動得講不下去了。他肚裡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不知道從啥地方說起。他和葉積善曾經在這個禮堂裡聽過青年團的團課,區裡團工委書記孫瀾濤在上面做報告,好像長江大河一樣,一張開口就滔滔不絕。他站在臺上,足足有兩分鐘,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額角上不斷滲透出黃豆大的汗珠來。他想不到為啥忽然講不出話來了。台下靜悄悄地等待他控訴。

  黃仲林走過來看看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台前沒說話已經好久了。無論如何得開一個頭,他先報告自己的身份,然後直截了當地說:「我要控訴福佑藥房不法資本家朱延年的罪行:他一貫投機倒把,擾亂市場,騙人錢財。上海解放以後,他仍然作惡多端。」說到這裡,心裡稍為平靜一些,許多事慢慢回想起來,而且記得非常清晰。他生怕會場上有人聽不見他的話,對著擴音機,提高了嗓子,說:「他腐蝕幹部,自命福佑藥房是幹部思想改造所,許許多多的政府機關的幹部被他腐蝕了。從帳面上看,單是行賄幹部的交際費就有一億二千萬元。他製造假藥出賣,危害人民。有的人吃了朱延年的假藥死了,還以為這是自己的命運不好,哪裡曉得是被黑心肝朱延年害死的。今天我要把毒死他們的兇手罪行檢舉出來……」

  坐在會場裡黑壓壓的人群,靜悄悄地在聽童進的控訴。聽到福佑藥房是幹部思想改造所,有些人吃驚地抬起頭來,但還壓抑著心頭的憤怒,耐心地聽下去;一聽到朱延年製造假藥害人,有的人實在忍耐不住了,像是平靜的水面忽然來了一陣巨風,卷起一個一個浪頭似的,站了起來,舉著手要求發言。黃仲林站起來,向台下按一按手,希望大家先聽完童進的控訴,然後再發言。站起來的人生氣地坐下去,連椅子也仿佛不滿地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徐義德不認識童進,一聽他提「朱延年」三個字,徐義德心弦拉緊了。朱延年犯了這麼大的罪,他還蒙在鼓裡哩。看上去,今天要幫助朱延年了,他怎麼開口呢?朱延年就是朱瑞芳的親弟弟呀,姊夫怎麼好檢舉小舅子呢?他要是檢舉了朱延年,他回到家裡的日子怎麼過啊?朱瑞芳追問起來,哪能回答呢!對柳惠光他可以推託不瞭解,或者拉扯一些星二聚餐會的事也可以混過去。對朱延年就不能說不瞭解啦,當場一言不發也說不過去,別說臺上那位主席,就是坐在他旁邊的馬慕韓也不會放過他,至親郎舅,能夠一點不知道嗎?還是想保護過關呢?徐義德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狼狽的局面,他不知道怎樣應付才好。

  童進在臺上越講聲音越高:「最可恨的是朱延年扣發志願軍醫藥器材,到今天為止,還有一億三千萬元的貨沒有發。一億三千萬呀,不是個小數目。這些錢可以買很多藥,能夠醫治很多傷病號。志願軍為了保衛祖國,抗美援朝,流血犧牲,多麼需要醫藥器材呀!可是朱延年怎麼說?你們聽:他說不發貨不要緊,也許部隊給美國軍隊打死了,發貨去也沒人收。這是啥閒話?!已經發的貨,也有許多是過期失效的,別的不提,單講盤尼西林一種藥吧,當時志願軍因為缺乏藥品,許多患骨髓炎的傷患,都需要盤尼西林治療。哪裡曉得朱延年這個沒有良心的傢伙,把過期失效的盤尼西林賣給志願軍。傷患注射了以後,不僅沒有一點效果,反而熱度增高,增加痛苦。大家曉得,」

  說到這裡,他想起了志願軍王士深在福佑藥房講的無名英雄炸毀坦克的英勇故事。這故事給了他極其深刻的印象,仿佛他親自在前線看到似的,永遠也忘記不了。他說,「大家曉得,志願軍用生命來保衛我們。我們應該愛護志願軍,應該拿最好的藥品給志願軍,可是朱延年這個壞傢伙呀,卻把過期失效的藥品賣給志願軍,暗害我們最可愛的人——志願軍同志。你們說,朱延年有心肝嗎?」

  「沒有!」全場高呼。

  「朱延年是人嗎?」

  「不是!」

  「要不要懲辦朱延年?」

  「要!」台下的人異口同聲喝道。

  童進說到這裡,乾脆撇開擴音機,站在台口,伸出拳頭,高聲喊叫:「我們要求政府逮捕嚴辦奸商朱延年!」

  這時,會場再也平靜不下去了,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洶湧地向臺上衝擊。黃仲林看群眾情緒這樣激動,便走到台前,大聲問道:「同志們有啥意見?」

  台下的人一致回答:「要求政府逮捕嚴辦朱延年……」

  接著你叫一聲,他喊一聲,只聽見轟轟的巨響,大家的聲音混在一塊,分辨不出誰說的了。黃仲林舉起手來,台下的聲音慢慢低下去。他說:「大家有意見,請到臺上來說。」

  馬慕韓坐在第一排,臉上氣得發紅。他原來只知道朱延年在同業當中信用不好,投機倒把,沒想到他做了這許多傷天害理的事,特別是對待志願軍,只要有一點點國家觀念的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他聽了,心頭非常氣憤,朱延年玷污了上海工商界的名聲,連他臉上也沒有光采。他坐不住,仿佛凳子上有針,刺得很。他想離開這個沸騰了的會場,可是上海市工商業聯合會代表的身份又叫他留下。正在他坐不是走不是的難熬的時刻,聽到黃仲林的聲音,好像是對他說的。他認為他這個代表應該上臺去表明態度。

  他還沒站起來,已經有人在臺上講開了。等三四個職工講了之後,他怕再失去機會,立刻跳到臺上去,事先沒有時間想好詞,一時竟在臺上說不出話來。臺上台下的人都靜下來,等他發言。他看到台下黑壓壓一片人群的眼光都朝他身上望,努力定了定神,喘了一口氣,說:「我很慚愧……我們工商界出了這樣的敗類,居然暗害我們的志願軍,這是國法人情所不允許的。我……我完全擁護大家的意見,要求人民政府逮捕工商界的敗類朱延年,嚴加法辦,越嚴厲越好……」他講完了,回到原來的座位,輕輕碰徐義德。徐義德紋風不動,他便低低對徐義德說:「老兄,朱延年是你的小舅子,你不上去講幾句嗎?」

  徐義德表面還保持鎮靜,可是心裡直跳,胸口一起一伏。馬慕韓點了他,他非上臺不可了。他也顧不得回家的日子了,得把眼前的事打發掉,不然,哪能走出會場,想不到輪到他幫助別人也這麼困難。他想起朱延年欠他的債,特別是上海解放初期借給他三百萬現款和在信通銀行開的透支戶頭,更叫他傷心。三百萬現款當然又扔到水裡去了,現在得給他還透支款子。他恨透了朱延年。馬慕韓在身旁給他一提,更是氣上加氣,火上加油。

  他霍地站了起來,匆匆走到臺上,激昂慷慨地說:「我聽了童進先生的控訴,心裡非常憤怒。朱延年一貫為非作歹,童進先生說的完全是事實。上海解放以前,他做的壞事更多,別的不說,單是騙取我的錢財就數不清。凡是和他有點往來的人,沒有不吃他的虧的。他在工商界名氣很臭,大家都不願意和他往來。他謀財害命,罪惡滔天,是自絕於政府和人民。我也要求政府逮捕法辦這個敗類……」

  徐義德最後一句話是用叫口號的語調喊出來的。他說完了又有幾位職工代表上臺發言,大家都提出同樣的要求。

  黃仲林要人打電話向區增產節約委員會請示,立刻得到了答覆。他走到台前,全場頓時靜下來,鴉雀無聲,凝神地聽他說:「同志們,我代表區人民政府接受大家的要求,把大奸商朱延年當場逮捕,依法嚴辦……」

  他說到這兒,馬上給歡騰的掌聲打斷了。

  執法員立刻走到右邊第三排第四個座位上,把朱延年拉起來。朱延年最初參加這個大會,心裡相當鎮靜。柳惠光在臺上坦白交代,他心裡笑他是個阿木林。童進上去控訴時,他的心像是被犀利的刀子在一塊塊割裂開來,恨不能上臺咬童進幾口。他認為把童進這青年留在福佑藥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沒有童進,福佑的底盤不會完全揭開的。他一聽到黃仲林宣佈當場逮捕,面色如土,頭無力地垂了下來。執法員拉他,他心一橫,蠻不在乎地站起來,心裡說:「逮捕吧,逮捕了我的身子,逮捕不了我的心!」他心裡雖這麼想,可是他的兩條腿發軟,已走不動了。兩個執法員架著他,慢慢向外邊走去。

  (第二部完)

  1956年9月3日初稿,上海。
  1962年4月12日改稿,廈門,鼓浪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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