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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是。」

  老王應了一聲,還沒有走出去,聽見朱瑞芳的聲音,他站了下來。朱瑞芳說:「有啥急事要她回來?」

  「當然有要緊的事。」

  「現在『五反』,你自己都不坐汽車了,派汽車去接她,好嗎?」

  徐義德聽這話有理,頓時改口說:「老王,你打電話要她馬上回來。」

  「是。」

  徐義德唯恐她回來晚了,又對老王說:「馬上。」

  「曉得了,老爺。」

  徐義德坐在貼牆的長沙發上,面對著三位太太和心愛的兒子,把廠裡「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前後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了一番。他講到後來,嘴都幹了,一邊喝茶,一邊說。

  最後,他揚起眉毛,微微挺起胸脯,得意地說:「我過了關啦,我過了關啦。」

  大太太聽了心上像是放下千斤的重擔子,又輕鬆又高興。

  她關懷地問:「以後沒事了嗎?」

  「當然沒有了。」

  徐義德說得非常有把握。朱瑞芳特別關心的是坦白交代的數字,她說:「這筆款子可不少啊,政府裡要還嗎?」

  「怎麼會不還……」

  「那,那……」朱瑞芳急得說不下去了,她像是看見無數的錢從家裡流出去,很痛心,捫著自己的胸口,半晌,說,「那,那怎麼行啊。」

  「不行也得行。」

  「這些錢給我多好哇!」守仁撇一撇嘴,惋惜地插上來說。

  「你整天就曉得要錢,不好好用功念書。」

  守仁給爹訓了一句,心裡笑爹老是拿他做出氣筒,可是不敢說出來,但也不同意爹的訓斥,大膽頂了一句:「我今天也沒向你要錢……」

  「要也不給你,」徐義德瞪了守仁一眼,說,「大人講話,小孩子少插嘴插舌的……」

  朱瑞芳怕他再罵兒子,連忙打斷他的話,問:「還政府的都要現款嗎?」

  「我哪有這麼多現款!」

  「是呀,我們家裡都空啦。」仿佛有政府工作同志在旁邊,朱瑞芳有意哭窮;其實徐義德手裡的現錢,存在國外的不算,單在上海的就要比坦白交代的數字大的多。

  「我早打定主意了,」徐義德想了想,說:「盡鍋裡煮。」

  「這是個好辦法。」

  「反正廠裡的資金我也不想提了,政府也別想從我家裡拿到一塊現錢。」

  朱瑞芳「唔」了一聲,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好法子,同時也安心了:徐義德不拿現款出去。大太太還不放心,她說:「就怕政府不答應……」

  同時,她想起城隍廟的簽十分靈驗:暫屈必伸,只要能守正直,定可逢凶化吉。義德畢竟過了關,從此要走好運道了。她應該早點到城隍廟去還願:捐助一千萬裝修佛像,點九十九天的油燈。

  「不答應?」徐義德反問了一句,接著說,「不答應,我沒現款,把我怎麼辦?」

  吳蘭珍從外邊走了進來,見大家談得正起勁,她便悄悄地站在那裡沒言聲。徐義德抬頭看見了她,歡喜地站了起來,迎上去說:「你回來啦!」

  「有啥要緊的事?」

  「啥要緊的事,」徐義德有意說得很慢,「我過關啦,你看要緊不要緊?」

  「真的?」

  徐義德又從頭把廠裡的「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的前後情形一一敘述給吳蘭珍聽,說得有聲有色,一點也不感到疲乏。林宛芝聽了第三遍,有點累了。徐義德每一句話,她都聽熟了,甚至可以代替徐義德來坦白。為了不打斷徐義德的興頭,她靜靜地出神地在聽,好像是頭一次聽到一樣的新奇和興奮。

  真正新奇和興奮的是吳蘭珍。自從上次回來以後,她知道姨父死不坦白交代問題,便一氣不再到他家了。今天接到老王的電話,她本來也決定不來,但聽說姨父有重要的事請她馬上回去一趟,決心有點動搖了。她在女生宿舍的走道上踱來踱去,拿不定主意:已經和徐義德劃清了界限,回去不好;如果姨父真有重要的事非她回去不可,不回去也不好。最後,她走到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支部書記的宿舍裡,向他彙報了思想情況。支部書記鼓勵她這種嚴肅認真的精神,但主張她回去,如果有啥要緊的事,也好幫助幫助姨父。所以,她非常冷靜,提高警惕,生怕講錯,或者做錯。她仔細聽徐義德講下去,原來是敘述坦白交代的經過,她聽出興趣,眼睛裡閃閃發光,注視客廳裡每一個人的表情,大家臉上都有笑容,笑的最厲害的是姨父,那爽朗的笑聲,幾乎震動了客廳。

  吳蘭珍的臉上也露出笑紋,聽到姨父把五毒不法行為都交代了,千言萬語表達不出她心頭無窮的喜悅,忍不住跑到姨父面前,親熱地叫了一聲:「姨父……」

  徐義德想起上次不愉快的分手,仰起頭來,「哼」了一聲,說:「現在認我這個姨父了……」

  吳蘭珍抓著姨父的手,說:「你坦白交代了,我為啥不認你?」

  大太太得意地望著吳蘭珍,說:「這孩子,嘴利的,好好給你姨父說話……」

  「唉,」徐義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現在總是你們年青人有理……」

  他抓住姨侄女的手,心裡感到無限的溫暖。

  【第二部 第五十九章】

  徐義德接到通知,請他今天下午兩點鐘出席黃浦區的五反運動坦白檢舉大會,心裡按捺不住的高興,盼望的立功機會,終於來到了。政府第一次給他這個機會,應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立一大功。但他不知道為啥要請他參加黃浦區的檢舉大會。黃浦區的商業區,這方面的情況不瞭解,哪能立功呢?如果是在長寧區紡織業,他就可以大顯身手了。既然要他參加,大概總有道理。

  他匆匆搭上公共汽車,向外灘方面趕去。今天的公共汽車特別慢,每站都有人上上下下,車子裡擠得水泄不通。車子好容易開到南京東路江西路口,他從車子裡擠了出來。穿過江西路,他慌忙趕到會場,已經是兩點一刻了。走進會場,迎面碰上利華藥房的夥計王祺,問他:「你是滬江紗廠徐總經理嗎?」

  「是的。」

  他奇怪地望了王祺一眼,這位青年並不相識,怎麼會認識他呢?王祺說:「請你跟我來……」

  徐義德跟他從人叢中穿過,引到第一排那邊,站下來,指著留下的唯一的空位子說:「坐吧。」

  徐義德坐下去,抬頭一看:利華藥房柳惠光正在上面坦白交代他的五毒不法行為,大會早已開始了。他回過頭去一望,會場裡擠得滿滿的。他怪公共汽車開得太慢,使自己第一次立功就遲到,真叫人難為情。他聽到柳惠光在臺上交代,利華藥房的業務情況他一點也不瞭解,待一會哪能幫助柳惠光呢?不幫助,政府別疑心他有保留,以為他連幫助別人也是扭扭捏捏的,豈不是冤枉?柳惠光這個人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破了頭,在星二聚餐會裡從來不大談論,不然他還可以從星二聚餐會這方面幫助幫助柳惠光。他正在焦急,忽然有人碰碰他的肩膀。他歪過頭一看:原來是馬慕韓。徐義德驚奇地問道:「你也來了?」

  「我代表工商聯出席。」馬慕韓低聲地說,「聽說你過關了,德公,恭喜恭喜!」

  「謝謝你的啟發……」

  「主要是你的覺悟……」

  「你給我指出了路子,這關可真……」徐義德見前後左右一些人都不大認識,就沒有說下去。

  馬慕韓知道他要說啥,也覺得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指著臺上說:「想不到柳惠光也有問題!」

  「是呀!」

  柳惠光在臺上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高:「……除了坦白交代我的問題以外,最近還檢舉了別人二十三件罪行。今天,我向人民低頭認罪,我保證……今後絕不再犯,要服從工人階級和國營經濟的領導,做一個守法的工商業者……」

  他講完了,場中有許多人高呼:「不法工商業者,只有徹底坦白,才有出路!」

  許許多多的職工紛紛走到台前,要求檢舉、控訴拒不坦白的不法商人朱延年。主席黃仲林見大家都擁到台前,不好一齊上臺同時檢舉、控訴。他請大家排好隊,依次序一個個上去。站在台前的人馬上自動排了隊,一個接著一個,一條長龍似的,一直排到會場進門那邊。徐義德想站起來去排隊,怕輪到他發言,沒有想好詞;不排隊哩,又怕別人有意見。他見馬慕韓坐在第一排不動,他想先讓別人檢舉,領領行情再說。頭一個上臺檢舉的是童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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