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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她搖搖頭,但臉色變得青裡發紫。他不再徵求她的意見,回過頭去對餘靜說:「你趕快打電話到醫院去,請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

  餘靜出去打電話。

  珍珍倒了茶以後,就懂事地站在床邊,靜靜地諦聽他們的談話。聽爸爸剛才急促的聲音,和余阿姨匆忙跑出去,媽媽又閉著嘴不說話,她兩隻小眼睛焦急地望著媽媽。

  媽媽對爸爸說:「健,這些年來,我們共同生活在一道,我感到十分愉快。」她在心裡想了很久的話,像是一條熱情的激流,終於越過理智的閘門向他傾瀉了,「叫我遺憾的是我為革命工作太少,全國解放以後,我們的理想初步實現了,應該做更多的工作,可是疾病拖著我,使我不能把全部精力獻給黨。我對你的工和幫助也很少,有時還要累你來照顧我,影響你的工作,我心裡常常過意不去……」

  她心頭不舒服,湧到嘴上的語言不能順暢地說出來,不得不閉上眼睛,稍稍停頓一下。他撫摩著她的手,安慰她:「不要急,工作的時間長得很哩……」

  「這個病根難治好了啊……」

  「不要這樣想,寶珍,聽我的話。」

  珍珍見媽媽閉上眼睛,低低地叫喚:「媽媽……」

  半晌,她睜開眼睛,又說:「我啥都安排好了,家裡許多事珍珍也會做一些,一些物事她曉得擱在啥地方,我沒有別的牽掛,只是勞累你一些,又要在外邊工作,又要管家,珍珍這孩子很聰明,希望她將來也學教育,當人民教師……我很……想你啊……健……」

  她的語言有點亂,但是蘊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雖然是斷斷續續,但他完全懂得。他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可是他激動得竟不曉得說啥是好。她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好像這樣可以不讓她離開這個充滿了希望和燦爛前途的祖國。他的眼眶有點潤濕,視線也顯得模糊了,怕哭聲會給病人帶來沉重的不幸的預感。他忍住淚水,低聲說:「你不要焦急,我想一切辦法給你醫治……」

  房間裡的電燈光這時也失去了光彩,顯得有點黯淡,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陳設擺得井井有條,收拾得乾乾淨淨。窗外不知道啥辰光落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增加了深夜的寂寞,一陣陣嗚嗚的海風拍打著窗戶,房間裡越發感到寒冷和陰森。他用深藍色的花毛巾毯子給她蓋上。她的兩隻手放在外邊,眼光還在房間不斷望來望去,最後落在房門上。他以為她在尋找啥,便問:「要啥?」

  她搖搖頭。

  「要喝點水嗎?」

  她搖搖手。他發現她的眼光望著房門,立刻意識到是找人,問:「找餘靜?」

  她「唔」了一聲。他剛要站起來去叫余靜,餘靜輕輕從外邊走進來了,怕驚擾病人,附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救護車馬上就到。」

  「她在找你哩!」

  余靜屈著身子,沖著戚寶珍的面孔,輕輕地問:「這會好些嗎?表姐!」

  表姐沒有答她,只是有氣無力地「唔」了一聲。

  當當……當當當……救護車的清脆的鈴聲劃破了雨夜的沉寂,一聲緊一聲的從弄堂口外傳來。余靜陪楊健一同把戚寶珍送到醫院去。

  【第二部 第五十六章】

  滬江紗廠的飯堂今天變成了會場。

  湯阿英和譚招弟來晚了一步,會場裡已經擠得沒有一點空隙,黑壓壓一片,到處是人。後來的人沒地方坐,乾脆貼牆靠門站著。譚招弟站在門口發愁,後悔來遲了,沒有地方坐。湯阿英倒不愁,也不忙,她要譚招弟和她一同走進去看看。譚招弟跟著她擠進去,裡面比外邊寬綽一些,在倒數第二排的座位,湯阿英一眼看到秦媽媽和郭彩娣坐在那邊,譚招弟和湯阿英擠進去坐下了。湯阿英的眼光對著臨時高高搭起的主席臺:在毛澤東主席大幅畫像兩旁,掛著兩面鮮紅的五星紅旗。主席臺上鋪著一塊紅布,上面放著鐘珮文很吃力地找到的一盆水紅色的月季花,給碧綠的葉子一襯,顯得特別嬌豔。

  主席臺後面放了一排椅子,楊健坐在第三張椅子上,余靜坐在楊健右邊,眼光不時向台下四個角落掃來掃去,在看場子上的人是不是到齊了。她看了看表,和楊健低聲講了兩句話。台前掛了兩幅紅底白字的大幅標語,上聯寫的是: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下聯是:鞏固工人階級的堅強領導。上面一塊橫幅,也是紅底白字,寫著十四個大字:滬江紗廠「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台前左右兩旁各放了三盞水銀燈,工作人員在試驗燈光距離,六盞水銀燈同時打開,把主席臺照得雪亮。台下的人的眼光都和湯阿英一樣:注視著水銀燈下的主席臺,只有坐在右邊第一排的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低著頭,不敢看主席臺。

  徐義德在銅匠間的說理鬥爭大會上傷透了心。他沒料到秦媽媽和湯阿英提供那許多線索,檢舉了那樣多重要的材料,更沒想到他的攻守同盟瓦解得那麼快。他根本沒想到勇複基這樣膽怯的人,居然也跟共產黨走,並且挖了他的底牌,把黑帳當場交給楊部長。這樣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膽怯的人變得勇敢了,心腹的朋友站到共產黨那方面去了。那麼,天下還有啥事可以相信的嗎?還有啥人可以依靠的嗎?當時梅佐賢雖然還沒有開口,但從勇複基身上看出梅佐賢最後一定會開口的,郭鵬當然是更加靠不住的人物。

  徐義德對一切人都懷疑了,連他家裡的三位太太也是一樣,林宛芝更加危險,不知道和余靜談了些啥。他心裡想:那還有好話,一定是揭徐義德的底。他把過去認為最可靠的人都一一想了想,認為都不可靠了。唯一可靠的不是別人,是徐義德自己。他感到楊部長帶著「五反」檢查隊到滬江紗廠來形成一種瓦解他的巨大力量。他感到陷在工人群眾的汪洋大海裡,自己十分孤單。他這才真正想起楊部長第一天到滬江紗廠對他說的那些話的意義和分量。他清清楚楚地看出只有坦白才可能挽回他將要失去的一切,再堅持抗拒下去,不但是不可能,而且會給他帶來不幸和莫大的損失。上海解放以後,他對共產黨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講到做到。共產黨既然講坦白從寬,他相信決不是騙人的假話。如果能夠不坦白,自然更划算;到了非坦白不可的辰光,那坦白比不坦白要划算。

  他從銅匠間慢慢回到家裡,認為一切都完了。林宛芝見他神色不對,問他是啥原故。他隱瞞了銅匠間說理鬥爭大會那一幕,只是說頭有點痛,心裡不舒適。她勸他早點上床休息,睡一個好覺就會好的。他心裡好笑,嘴上卻說:「唔,很容易,睡個好覺就好了。」

  她聽他的口氣不對,連忙低下頭問他:「要不要請醫生來?」

  「醫生治不好我這個病。」他搖搖頭。

  「那是啥病?」她歪著頭問他。

  他認為今天晚上是他一生最丟臉的一次,不願意讓她知道,也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徐義德在一切人面前都是一個有魄力有手腕辦事無往不勝的能手,只有今天晚上敗給他平素最看不起的工人手裡。他料想不到連細紗間接頭工湯阿英這個黃毛丫頭也公然指著他的鼻子鬥,逼得他步步退卻,問得他啞口無言,未免太叫人難堪了。他不好意思把這些事告訴她。他要保持自己的威望和尊嚴。他咽下這口氣。他怕她打破沙鍋問到底,謊撒的不圓,就要露出馬腳,改口道:「我這個病不需要醫生治,睡一覺就好了。」

  「那快點睡吧。」

  她離他遠遠的,不敢碰他,怕他睡不著。他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睛,卻無論如何也安靜不下來。一個數字在他腦筋裡晃來晃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滬江紗廠整個資財當中除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還有多少呢?雖然憑良心講,他坦白這個違法所得的數字並非虛報,可是為了這個違法所得也開銷了不少啊,得到以後,自己也花去不少啊。現在哪裡有這許多現款賠償政府呢?想到這裡,他又後悔剛才不該那樣坦白,少坦白一點不是一樣嗎?接著又問自己:少坦白一點行嗎?不行。坦白了,滬江紗廠再也不是徐義德的了,要變成政府的了,徐義德落得兩手空空的啦。

  他感到極度的空虛。他甚至於考慮到睡在自己身旁的林宛芝和這幢心愛的花園洋房,會不會也因此喪失呢?他想一定會。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呀,不是個小數目,到啥地方去拆這些頭寸?別說現在「五反」,就在平常,也困難啊。數字不夠,那還不要賣心愛的花園洋房嗎?三個太太住到啥地方去呢?林宛芝仍然會跟著自己嗎?這一連串的問題,他得不到肯定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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