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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你換不換,同我沒關係。」她含羞地低下了頭。

  他們兩人談話的聲音低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啥。

  園子裡靜悄悄的,遠方傳來唧唧的蟲聲,在歌唱愉快的夜晚。從黃浦江邊吹過來的微風,掠過樹梢,吹拂過水面,平靜的水池漾開漣漪,圓圓的月亮和圓圓的燈光仿佛在水中喝醉了酒,搖晃著。映在水池兩邊的樹的倒影,也輕輕擺動。公園裡各色各樣的花朵,徐徐吐露著芳香,給微風一吹,四散開來。

  鐘珮文和管秀芬兩個人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倒映在水裡,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個人的影子,沉醉在幸福的海洋裡,隨著微風飄蕩。

  【第二部 第五十五章】

  禮拜六的晚上,在戚寶珍的宿舍裡,卻是另一番景象。宿舍裡每個房間的電燈都熄滅了,走道上那盞電燈像是沒有睡醒似的,不明不滅的吊在堊白的屋頂上,顯得有點陰暗。戚寶珍帶著珍珍在房間裡忙碌地工作。她兩腿浮腫,吃力地邁著步子。

  戚寶珍把楊健的和珍珍的衣服整理好,有的掛在衣櫥裡,有的放在五斗櫥裡,剛才仔細地告訴珍珍哪些衣服放在啥地方,她還不放心,把珍珍拉到面前,問她:「爸爸的灰布人民裝在啥地方?」

  「在衣櫥裡,」珍珍信口說出,兩隻小眼睛一轉動,發覺不對,連忙搖了搖手,微笑地說,「不,在五斗櫥第二個抽屜裡……」

  「我給爸爸買的那雙新布鞋呢?」

  珍珍右手的食指指著圓圓的小嘴一想,說:「在第三個抽屜裡。」

  「你那件紅呢大衣呢?」

  「在衣櫥裡。」

  「你能拿下來嗎?」

  「能。」珍珍走過去,打開衣櫥,指著短短的紅呢大衣給媽媽看,證明自己記的不錯,馬上端了一張椅子,放在衣櫥前面,爬上去,把紅呢大衣取下來準備送給媽媽。媽媽說:「給我再掛好。」

  她熟練地把衣架掛在衣櫥上頭的一根圓棍子上。媽媽滿意地接著問:「爸爸的衣服髒了,拿到啥地方去洗?」

  「媽媽洗。」

  「媽媽不在家呢?」

  她的小眼睛一愣:媽媽一直在家的。媽媽有病,天天在家,為啥忽然不在家呢?她說:「媽媽天天在家。」

  「媽媽上班工作呢?」

  「晚上回來。」

  媽媽不願意把自己的心思告訴她,改口說:「媽媽進醫院呢?」

  她想起早一會媽媽對她說的話,便接上說:「找隔壁張阿姨代洗。」

  「爸爸的手帕和襪子誰洗?」

  「珍珍洗。」

  「乖孩子,記住了,很好。」媽媽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吻她的臉,說,「拿功課來做。」

  珍珍在媽媽的懷裡沒動,她歪過小腦袋,仰望著媽媽,理直氣壯地說:「今天禮拜六,不做功課。」

  珍珍禮拜六晚上從來不做功課的,不是出去白相,就是在家裡休息。這一陣子因為媽媽身體不舒服,很少出去,今天晚上忙著跟媽媽收拾衣服,也沒想到出去。媽媽要她做功課,她倒想起來了:「看電影去,好久沒看電影了。」

  「等媽媽好了帶你去,」媽媽說了這句話,不由地心酸起來,黯然地低下頭去。她沒有告訴珍珍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別是最近病更加重了,老是感到不舒服,從來沒有想念過的死的兆頭,近來時常浮上腦海。只要有一點點精神,她就做點啥,仿佛不做以後就沒有時間做了似的。想到啥,她就做啥,然後躺到床上才能寧靜下來。她勉強鎮靜地說,「今天先做功課。」

  珍珍不解地望著媽媽。她很奇怪媽媽和平常不同,好像要把所有的事今天都做完了,明天不是禮拜嗎?明天過了,不是還有明天嗎?為啥要搶著今天做呢?連不應該今天做的功課也要今天做,她實實在在不懂。她知道,媽媽講的話一定要做的,沒有辦法,只好搬了一張椅子,拿著紫紅布做的小書包,伏在飯桌上,開始做功課了。算完算術,她翻開語文課本,做習題。今天要做的是填寫,第一道題是:

  我家裡有 人

  她很快地填上一個「三」字,但一想:外婆算不算家裡的人呢?她搞不清楚。她指著「三」字問媽媽:「對不對?」

  媽媽看到「三」字,兩個眼睛一愣,臉色有點發白,她擔心不知道啥辰光家裡就要剩下他們父女兩個了。她望著「三」字很久沒有說出話來。一股熱淚已經到了眼眶,她努力噙住,不讓它掉下。珍珍看媽媽好久不說話,嚇了一跳,生怕自己填錯了,連忙問:「不對嗎?媽媽。」

  「對,孩子……」媽媽的手摸著她的腦袋,沒有說下去。

  珍珍是個聰敏的孩子,在學校的功課經常得到五分,不管啥功課,只要老師一教,她就懂了。今天的功課做的尤其快,她希望做完了功課去看最後一場電影。她做完功課,把書本和練習簿整理好,放進紫紅布的小書包。她走到媽媽面前,小聲地懇求道:「看電影……去……」

  「功課做完了嗎?」

  珍珍從書包裡取出書本遞給媽媽看。媽媽翻了翻,要給她上新功課。她說老師會上的,但媽媽要上,她只好上了。媽媽抓住她的小手,和她說:「媽媽不在家,你要聽爸爸的話。」

  珍珍點點頭。

  「爸爸回來了,你要幫助爸爸做事。曉得嗎?」

  「曉得。」

  「爸爸回來晚了,你早上起來,不要叫爸爸,懂嗎?」

  「懂,」珍珍會意地說,「我叫媽媽。」

  「不,我說的是媽媽不在家的辰光。」

  「那我不吃早飯嗎?」

  媽媽覺得她問的對,低著頭告訴她:「每天晚上,你自己買好麵包,早上起來,用熱水瓶裡的水泡了吃。」

  「媽媽,你啥辰光不在家?我今天要不要買麵包?」

  「今天不要,等我不在家再買。」

  從珍珍懂事的時候起,媽媽一直在家裡的,媽媽上街買東西,或者是到外婆家去,總帶她去。現在為啥要把她丟在家裡?她不懂,問道:「媽媽,你不在家,你到啥地方去?」

  「到啥地方去?」媽媽給問住了。她不願把心裡想到的那個不好的兆頭告訴孩子,怕傷害了幼小的心靈,可是她總覺得有許多事要預先做好,便支支吾吾地說:「啥地方也不去,——但不能一天到晚都蹲在家裡,總有時要出去的。」

  「你不回來嗎?」

  「回來,」一種強烈的生的欲望支持著她。她希望自己的病能治好,可是最近到醫院去做了心電圖,醫生的眉頭有點皺起,好像治療上很棘手,還是那一句老話:要她在家裡安心休養。休養到啥辰光?別人休養一天天好了,自己休養卻一天天壞了。她強打起精神說,「當然回來。」

  珍珍抱住媽媽的腿,生怕媽媽馬上就出去似的,說:「你出去,我陪你去。」

  「有的地方……你……你不能去。」媽媽的聲音喑啞了。

  「啥地方我不能去?」珍珍愣著兩隻小眼睛望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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