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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楊健這麼一問,徐義德啞口無言了。停了一歇,徐義德才答道:「我曉得的都坦白了。」

  「不見得吧?」楊健笑了笑,說,「是不是說,凡是沒有坦白的,你都不曉得呢?」

  徐義德聽到這好像洞悉他內心秘密的笑聲,心頭不禁一愣。他於是改口道:「讓我再仔細想想,可能還有點。」

  嚴志發馬上說:「那你現在就坦白吧。」

  「現在就坦白?」徐義德的眼光對著楊健。

  楊健有意沒有答理他,看他究竟怎麼打算。嚴志發質問他:「你現在還猶豫嗎?」

  「不猶豫。」徐義德連忙一個勁搖頭,「我這個人辦事一點不猶豫。」

  「人民政府的政策不懂嗎?」

  「懂,懂,完全懂。」

  「那你現在就坦白,坦白完了再回去!」

  徐義德仔細思考嚴志發這兩句話。他理解為不坦白就不能回去,也就是說真的要在課室裡過一夜了。他的右手摸一摸黑嗶嘰的絲棉長袍,心裡說:早就準備好了,不回去就不回去。他的眼光還是對著楊健,懷疑地問:「要現在坦白嗎?」

  楊健知道他在試探,偏不給他露口風,反問他:「你看怎麼樣?」

  「我,」徐義德沒想到楊健會有這一著,確實難住了自己,說了個「我」字,就說不下去了。

  「唔,看你自己。」

  「那我現在坦白?」

  「很好,」楊健馬上答應,並且對嚴志發說,「拿點紙給他。」

  「早就準備好了,」嚴志發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紙來,撕下三張放在課桌上,對徐義德說,「給你三張。不夠,這裡還有。」

  這一次徐義德可摸不清楊健的意圖了。他面對著三張白紙,寫不寫呢?不寫,那不是暴露自己剛才說的是假話嗎?寫,空洞的言辭再也不能蒙混過去,五毒不法行為又不願意坦白,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要決定坦白還是不坦白。他拿著派克自來水鋼筆仿佛有千斤重,在白紙上怎麼也寫不下去。他頓時皺起眉頭,向黑板望望,向課桌看看,似乎又真的在回想什麼來坦白。但他的眼睛就是不敢對著楊健。楊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嚴志發在旁邊催促:「你寫呀,徐義德。」

  「是,我寫,我寫……」徐義德馬上把筆按在紙上,過了一會兒,還是寫不下去,不得不正面提出要求,說,「楊部長,可不可以讓我回去想想,寫好了送來?」

  徐義德一時施展不出妙計。他希望爭取時間,回去再謀慮謀慮,可能想出啥辦法。即使想不出辦法,起碼可以拖延點時間。出乎徐義德的意料之外,楊健說:「我曉得你還沒有下決心坦白,當然想不出來。回去寫也好,別再浪費時間了。」

  這幾句話把徐義德說得面紅耳赤,臉上忽然感到熱辣辣的。他勉強鎮靜,竭力否認道:「楊部長,決心我是有的。希望你相信我……」

  「要我相信很容易的,只要你真正坦白。我希望你不要欺騙自己。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五毒材料,現在就等你自己坦白了。你不要迷信攻守同盟,那是靠不住的。你是有名的鐵算盤,應該給自己好好打打算盤。黨為了挽救你,是可以多等你一些時間的。」

  「是的,是的,楊部長的話,句句是良言。」徐義德的頭低了下去。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徐義德站了起來,有點不相信楊部長真的讓他回去,追問了一句:「我現在就走嗎?」他看看表:五點鐘還沒到,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怕提早下班不好。

  「現在就可以走,」楊健點點頭,說,「坦白書啥辰光送來?」

  「明天。」

  「好的,希望你好好考慮,不要又想不起來。」「那不會的。」徐義德一跨出課室的門,步子就加快了,急急忙忙往家裡去。

  【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徐總經理回到家裡,時鐘正指著五點。他進門就脫下黑嗶嘰絲棉長袍子,遞給老王。老王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掛到衣帽間去,他緊緊跟在徐總經理的屁股後面,搶上一步,張開嘴想說啥,卻又囁嚅地說不下去。

  徐總經理逕自向樓上走去。老王鼓足了勇氣,追上一步,大聲叫道:「總經理……」

  叫聲止住了徐總經理的腳步,他在樓梯上回過頭來:「啥事體?」

  老王看見他濃眉下一對銳利的眼光盯著望他,他有點惶恐了。他問自己:報告不報告總經理呢?不報告,不好,應該報告。一刹那間,他自己又回答說:不能報告,報告了,出了什麼事,各方面都不討好,要怪老王哩。不報告,啥人也不能怪他。這是上面的事,老王怎麼知道呢?啥人也不會問他的。他拿穩了主意,改口道:「您有啥吩咐?總經理。」

  「沒啥。」

  「準備點心嗎?」

  「用不著。」

  「要喝點咖啡嗎?」老王抬起頭來,透過樓梯上的欄杆,望著他。

  「不要。」

  徐總經理知道沒啥事體,便向樓上走去。他今天神經很緊張。現在到了緊要關頭,他要最後下決心了。他想休息一下,輕輕鬆松,然後再考慮這個重大的問題。他習慣地匆匆向林宛芝的臥室走去。他想像中的林宛芝一定打扮得很漂亮,渾身香噴噴的,一個勁在看畫報啥的,心裡准是惦念著徐義德。他突然回來,會給她帶來意外的喜悅。他走到臥室跟前,房門卻關得緊緊的,裡面不時傳出輕微的親密的談話聲。他心頭一愣,在門外站住了,沒有敲門。等了一會,他好奇地彎下腰去,把左眼緊貼著門上鑰匙的孔,屏住呼吸,細細往裡面看。

  馮永祥那天在書房裡受到林宛芝的責備,雖然他自己不是心思,整天窮忙,但是有口難以分辯。最近他在市里「過」了」關」,在三〇三戶裡面變成了積極分子,到處勸人家坦白交代,渾身感到輕鬆愉快了。他知道徐義德還沒有過關,整天泡在廠裡,正在經歷嚴重的時日。他從林宛芝那裡知道二太太陪大太太上永安公司買東西去了,這是很好的機會。下午三點鐘,他換了一身新西裝,趕到徐公館。

  他和林宛芝先是在大客廳裡談的,不久,他要求到樓上參觀參觀她的臥室。她沒答應。他說參觀一下就回到樓下來,沒有關係。她猶豫了一會,終於答應了他的要求。他一進臥室,東張西望,問這問那,沒有一個完。一邊談著,一邊順手把門關緊。他們兩個人坐在長沙發上,越談聲音越低,越靠越近。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聽她訴說著在徐家單調而又寂寞的生活。他同情地把她摟在懷裡,熱烈地吻著她的香噴噴的腮巴子……

  徐總經理在鑰匙孔裡看出了神,他竟忘記了彎腰站在那裡,兩條腿有點麻了。剛才的情況,他親眼完全看見了。他想一頭沖進去,那馬上三個人同時要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他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名譽。他不能進去,也不能再站在那裡。他果斷地離開那裡,向樓下走去。在樓梯上,他想起剛才老王神情慌張的原因了。

  他一進大客廳,馮永祥和林宛芝的一對影子浮在他的眼前。他對林宛芝說:「你太沒有良心了。我待你這麼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只差把心挖出來給你了,你還不滿足!我整天在外邊東奔西跑,為誰辛苦為誰忙?還不是為了你。不管大太太二太太她們的閒言閒語,我一回來總是往你的房間走。忙了一天回來,也不過希望有個窠,有個溫暖的家庭,談談笑笑,好休息休息。第二天,我這條老牛再出去為你奔走。你背著我,卻做出這樣的醜事,說啥寂寞、單調,呸!想想看,上海解放以後,像徐家這樣的生活享受究竟有多少家?還不滿意,嫌寂寞、單調,難道說就憑寂寞、單調便要偷人養漢嗎?真不要臉,真虧你說出口,我真替你害臊!」

  林宛芝好像也很不滿意徐義德。他仿佛聽見她說:「是你講的,不能得罪馮永祥。他是工商聯的委員,是工商界的紅人,將來我們有許多事體要拜託他,要依靠他。別人請他也請不來,現在他自己常到我們這裡坐坐,那再好也沒有了。你既然要我應付他,怎麼現在又怪起我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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