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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昨天晚上他懷著一肚子心思回到家裡,希望從林宛芝那裡得到一些溫暖。林宛芝一見了他,劈口就問:「你坦白了沒有?」

  他注視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難道她也變了心嗎?為啥也逼他坦白呢?他沉下了臉,把嘴一噘,三分生氣七分開玩笑地說:「女人家不要問這些事。」

  「為啥不能問?女人不是人嗎?女人該受男人欺負嗎?男人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現在男女平等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問她從啥地方忽然學來這些新名詞。她信口滑出「余靜同志……」幾個字。他愣住了,旋即眼睛一瞪,質問她:「你為啥去找餘靜?」

  她想起餘靜對她的鼓勵,毫不含糊地走上一步,反問:「為啥不能找?」

  「你能,你能。你和餘靜穿一條褲子都可以……」他氣生生地坐到沙發裡去。

  她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笑著說:「是她來的……」

  「餘靜這傢伙到我家裡來了嗎?」

  「是的,今天下午……」

  余靜和林宛芝談的話,在林宛芝的生命史上是新的一頁。餘靜講的話和別人不同,特別新鮮。她是關在徐義德特製的狹小的籠裡的小鳥第一次見到春天的陽光,感到特別溫暖。她一聽見徐義德回來,便鼓起勇氣正面向他提出,因為從來沒有這樣談過話,所以態度有點生硬,語氣十分直率,叫他感到突然。徐義德知道餘靜到他家裡來過,心中非常憤恨。他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說:「很好,很好。你和餘靜一道來對付我,好極了,好極了!」

  他狡黠地笑了兩聲。她見他這樣,心裡有點慌張,怕和他的關係搞壞,別讓朱瑞芳她們從中挑撥,想不往下談了。不過一想到餘靜親切的交談,她又沉著了,勇氣百倍地說:「義德,你不要這樣!」

  「我怎麼樣,稱讚你還不好嗎?」

  「這樣叫我心裡難過。」

  「這樣我心裡舒服。」

  「不,義德,」她過去一手扶著他的肩膀,溫存地低聲地說,「我勸你也不是為別的,是愛護你,才說這些話。自從『五反』開始,我哪天不在家裡提心吊膽,總怕你有啥意外,天天晚上不等你回來,我總閉不上眼睛。共產黨的政策很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她忘記了這個字,想了一陣才說下去:「從嚴。遲早要坦白的,不如早點坦白,我們也好在家裡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他站在那裡不言語,想不到一天之間林宛芝竟然變了樣。

  她講到後來,聲音有點嗚咽了:「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自己,義德,你向政府坦白吧。」

  說到這裡,她眼淚在她的眼眶裡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串透明的珍珠似的順著她紅潤細嫩的腮巴子滾下來。她說不下去了,坐到沙發上,低著頭,用一塊蘋果綠的紗手絹拭去腮巴子上的淚痕。

  徐義德一見她這副可憐相,心頭的憤恨消逝了,反而坐下去安慰她:「好,好好,我坦白。」

  她抬起頭來,微笑地問道:「真的嗎?」

  「當然真的。」他盯著她的眼睛問,「你和余靜談別的沒有?」

  「沒有。」

  「那很好,我自己去坦白。」

  「義德,」她高興地說,「你這樣做得對。」

  「你說做得對,當然就不會錯了。」他心裡卻是另外一個想法:林宛芝究竟是青年婦女,給余靜三言兩語就說動了心,傻裡傻氣地也來勸我坦白。廠裡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更不瞭解共產黨辦事辣手辣腳,去坦白,有個完嗎?不坦白,共產黨就沒有辦法。無憑無據,人民政府能把徐義德抓起來嗎?坦白倒反而有了證據。林宛芝一個勁糾纏他,沒有辦法,就信口隨便應承一聲。林宛芝卻以為是真的。

  徐義德見她那個高興勁頭,心中也很高興:三言兩語騙過了她。但是他心中還不滿意,就是馬慕韓這些人坦白了。他旋即又安慰自己:馬慕韓這些人是大少爺,是小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事先沒有周密的佈置,也缺乏至親密友,一露破綻,自然抵擋不住,要去坦白。徐義德卻完全不同:他有經驗,有辦法,有佈置,還有梅佐賢、郭鵬和勇複基這些心腹朋友,何必懼怕?一想到這裡,他好像有了依靠。馬慕韓這些人抵擋不住,他能抵擋的住,這才是與眾不同的徐義德。

  不過,今天嚴志發來約他談,他還是有點提心吊膽。

  嚴志發一個勁往前走,忽然聽不到徐義德沉重遲緩的腳步聲,他站了下來,回頭一看:徐義德站在那裡想心思。他便催徐義德快走。徐義德這是似乎才想起要到夜校的課室裡去見楊部長。他加快走了兩步,一會又慢了下來。他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即將在面前出現的是一個啥場面。他留心向課室裡面聽去: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聲音,這更增加了他的顧慮。如果有人聲,倒可以估計出裡面的規模,甚至還可以從聲音裡辨別出啥人在裡面。可是啥聲音也沒有。他以為一定是裡面坐得滿滿的,等徐義德一進去就展開激烈的鬥爭。徐義德不坦白交代,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課室的門了。他摸摸身上的黑色嗶嘰的絲棉長袍子,心中稍為定了些,因為穿這件長袍子在課室裡過一夜是不會感到寒冷的。他硬著頭皮,隨在嚴志發後面低著頭跨進了課室。

  徐義德暗暗抬頭向課室四周一看,出乎意料之外地吃了一驚:課室裡空蕩蕩的,椅子上沒有一個人。楊部長和余靜坐在靠黑板那邊,一間大課室裡再也沒有別的人。他定了定神,心裡稍為平靜一點,認為沒啥大不了的事體。

  楊健看他神色驚慌不定。四處張望,有點恐懼的樣子,便走過去搬了一張椅子放在老師桌子旁邊,對他說:「徐先生,請坐。」

  楊健最近有意不找徐義德,也叫嚴志發別去理他。楊健瞭解像徐義德這樣的資本家不是簡單幾句話就可以打通思想的。他這個堡壘是很牢固的,不是一個衝鋒可以擊破,不但要組織堅強的兵力從外邊進攻,還要設法從它的內部突破,這樣內外夾攻,才可以拿下。他在黨支部委員會上提出這個意見。大家同意了這個意見。他就集中力量發動群眾,瓦解韓雲程,動搖梅佐賢、勇複基和郭鵬這些人,勸說林宛芝,同時又向市里請求派來馬慕韓勸降。他看看在工人階級這支主力軍的領導下,偉大「五反」的統一戰線業已形成,決定今天找徐義德談一談。

  徐義德很不自然地坐下去,雙手放在胸前,微微點點頭:「謝謝,楊部長。」

  「你的坦白書我們已經看過了……」

  徐義德一聽到楊健這句話就連忙站起來,說:「請楊部長指教。」

  「坐下來談……」

  「是,是是……」徐義德的屁股靠著椅子邊坐下。

  「我很坦白的告訴你,徐先生,你的坦白書寫得很不坦白……」

  徐義德不解似地「哦」了一聲。

  「你自己寫的,你還不曉得?」嚴志發在一旁哼了一聲,說,「別裝糊塗!」

  「我自己寫的,當然曉得。」徐義德連忙對嚴志發點了點頭。

  嚴志發坐在他正對面,也微微點點頭:「那就好了。」

  楊健接著警告他說:「這樣對你自己不好。『五反』工作隊進廠那天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想,你應該還記得……」

  「記得,記得。楊部長每一句話都是金石之言,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嚴志發單刀直入地質問道:「那你為啥不坦白?」

  「我當然要坦白,一定坦白……」

  餘靜插上來說:「你曾經對楊部長說過:一定一一交代你的不法行為,來報答楊部長和同志們的關懷。許多天過去了,你為啥到現在還不坦白呢?」

  「我已經坦白了,余靜同志,」徐義德說,「我送來那份坦白書,你看了沒有?」

  嚴志發忍不住又說道:「余靜同志早看到了,就是沒有內容。」

  「內容?有的,有的,我寫了很多麼……」

  楊健不讓徐義德再兜圈子、耍花招,他開門見山地說:「我們還是直截了當的談好。我們不在乎寫幾次,也不在乎寫多少字,主要看真正坦白了幾條。你想想看,你真正坦白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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