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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她呀,自然什麼事都曉得,」朱瑞芳一提到林宛芝,仇恨的激流就從心頭湧起,現在借機會把事體往她身上一推,讓她去做難人:不說出來,看她怎麼對付餘靜;說出來,瞧她哪能有臉見徐義德。這樣反正對朱瑞芳都有利。她撇一撇嘴說,「他有啥事體,總對她說。我嚜,經常蒙在鼓裡。有的事,家裡上上下下的人全曉得了,我還不清楚哩。」

  「林宛芝不是出去了嗎?」

  「是呀,她常常出去,誰曉得她到啥地方去了。」

  餘靜聽她推三推四的口氣,叫你無從談下去。但余靜不能白來一趟,空著兩手回去,怎麼好向楊部長彙報呢?她把話拉回來,說:「我們雖是初次見面,可是我在滬江廠裡做工很久了,徐義德和你們家裡的事我多少也曉得一點。你今天講話太客氣了一些,總說啥不曉得。你說我會相信嗎?」

  朱瑞芳的年齡起碼比餘靜大十歲,她聽了餘靜這幾句老練而又有骨頭的話,餘靜倒好像比她大十歲光景。她一時回答不上餘靜的話,隨手拿過散亂地放在玻璃桌子上的撲克,望著那上面裸體女人的畫圖,聳了聳肩,輕鬆地說:「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她把撲克理好,洗了洗,說:「我這個人,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人家總說我精明,其實我一點也不精明,啥事體也不曉得。我只會起起卦……」

  她又把牌一排一排的擺好,要「開關」,再問問徐義德的吉凶禍福。

  「起卦有啥用場?這是洋迷信。你年紀不小,懂得的事體不少,有時間應該學習黨和政府的政策,考慮徐義德的問題,勸他坦白交代,這樣對徐義德才有幫助。徐義德的事體你一點不關心嗎?」餘靜不讓她把牌擺好,提高了嗓子說。

  這個問題朱瑞芳沒有辦法再說不知道了,她點點頭,接著手裡的牌,蹙著眉頭,憂慮地說:「義德的事麼,我當然關心的。」

  「你希望不希望他快點坦白交代,從寬處理呢?」

  「當然希望囉。」

  「你要勸勸他。」

  「他麼,」朱瑞芳眉頭一揚,怕餘靜又引到她身上,連忙推開,說,「從來不聽我的話。我哩,啥也不曉得,哪能勸他呢?」

  「就算你不大瞭解他的問題,也應該勸他坦白。這是政府給他的出路。他不坦白,根據他的五毒罪行,人民政府也可以定罪。那辰光,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朱瑞芳不願意再聽餘靜說下去,望著玻璃桌面下邊的嬌妍的水紅色的月季花,沒有答她,像是在想重大問題。東客廳裡靜靜的。餘靜望著她光溜溜的烏黑頭髮上瑪瑙色的雞心夾子,心裡有點忍耐不住,真的想跳起來質問她,一想起今天是頭一回來,事情還沒有個眉目,得耐心點。她又忍住了,耐心地等她說話。她聽餘靜很有斤兩的話,態度有點改變,不敢頂下去,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慢悠悠地說:「這些事,我看,你還是找義德自己去談好。也希望義德能夠得到政府寬大處理,不過我們女人家不瞭解他那些事體。」

  朱瑞芳把門關得更緊,點水不漏。餘靜咬咬下嘴唇,站了起來:「需要的辰光,我會找徐義德的。我剛才說的話,希望你很好考慮考慮。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談。」

  餘靜說了聲「再見」就走了。朱瑞芳送到客廳門口,露著牙齒,半笑不笑地說:「不遠送了。」

  朱瑞芳說完話,逕自上樓去了。走了幾步,她回過頭來,指著餘靜的背影,聳了聳鼻子,說:「真討厭!害得我『關』也沒有『開』!」

  她一篤一篤地走上樓,去敲大太太房間的門。

  大太太今天多吃了一個芝麻湯糰,胸口感到有個啥物事堵著,不舒服。她回到房間裡,躺在床上,自己不斷用手撫摩著胸脯,幫助腸胃消化。朱瑞芳敲門,她正在閉目養神。她以為是娘姨送啥物事進來,躺在床上沒動,只是遲緩地低低地應了一聲:「進來!」

  門開了。大太太半睜開眼睛朝門覷了覷,一見是朱瑞芳,她坐了起來,說:「原來是你……」

  「真倒楣!」朱瑞芳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對面的雙人沙發上,說,「真倒楣!」

  大太太不知道出了啥事體,關心地問:「守仁出了事嗎?」

  「他,現在好了。」朱瑞芳在別人面前總給守仁說好話的。

  她說,「不是他,是工會主席……」

  朱瑞芳把剛才餘靜來的情形向大太太敘述了一番。大太太伸了伸舌頭,小聲地說:「你的膽子可不小!工會主席好得罪的?」

  「工會主席哪能?她的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我這個家庭婦女身上。」

  「不能這麼講,工會主席總是工會主席呀!」

  「我有意這樣的。」

  「你曉得,」大太太望望門外,沒有人,聲音稍為放大了一點說,「現在是啥辰光?」

  「不是在『五反』嗎?」

  「對啦,不比平常,現在是『五反』。你哪能對工會主席這個態度。」

  「她能把我怎樣?就是因為『五反』,我才對她這樣。要是在平時,我對她會好些。我才不怕她哩!」

  「她對你沒有辦法,對付義德可有辦法啊!」

  大太太這句話提醒了朱瑞芳。她心頭的一股怨氣馬上消散,頭腦清醒了一些,有點後悔,說:「你的話倒是的。」

  「我們不能幫義德忙,可也不能增加他的負擔!」

  朱瑞芳連忙聲明:「我也是為了他。義德不是說,要是廠裡有人來,大家回說啥都不曉得嗎?」

  「這個,也是的;不過麼,講話也可以客氣點。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在人家手底下過日子,犯不著去碰人家……」「我心裡氣不過,」朱瑞芳感到自己剛才做的有點過火,想挽回這個局面,向大太太討救兵,說,「你看,怎辦呢?」

  「能不能追回來?」

  「人家早走了。」

  「那也沒有辦法了。」大太太低下頭來,想了想,說,「下次來,對她態度好一些,也許可以挽回。」

  「唔。」朱瑞芳說,「下次她來,一定好好敷衍敷衍她。」

  用不著等到下次,當她們兩人在樓上後悔沒法挽回,餘靜又坐在東客廳的玻璃小圓桌子面前,在和林宛芝談話了。

  剛才余靜走到徐公館的黑鐵大門那兒,老王給她開了門,她正要跨出去,林宛芝手裡挾著一大包東西,從南京路回來了。老王走上去接過林宛芝手裡的那一包東西,指著餘靜對她說:「太太,這位余靜同志來看你。我說,碰巧您上街去了。

  她和二太太談了一陣,正要走,您回來了,真巧。」

  林宛芝從餘靜那身灰布列寧裝上就猜出她是廠裡的同志,一聽到餘靜這兩個字,完全清楚了。她是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徐義德在家裡常和林宛芝提到她。林宛芝對她點點頭,說:「對不起,我上街去買了點零碎物事,差點碰不上你。裡面坐,裡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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