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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爹輕視地把頭一歪,顯出不屑去聽的神情,打斷阿貴的話,插上去說:「兒子訓起老子來了。哼,告訴你,這些道理,你老子全曉得。你老子走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吃苦也比你多吃了幾十年。用不著你教訓我。」

  爹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讚揚阿貴這孩子有出息。村裡動員青年參軍抗美援朝他是知道的。他早打定主意想讓阿貴去,代阿貴報了名。因為他家只有兩口人,又是獨生子,村幹部不同意。現在阿貴自己要去報名,講了這番大道理,他心裡覺得這些話很對。他想試試阿貴有沒有決心,裝出很生氣的樣子。

  阿貴這次並沒有因為爹生氣而不說下去,而且說得很有條理:「你不參軍,他不參軍,誰去抗美援朝呀?村裡有很多青年報名了,我去參軍,村裡會有人給我們代耕的。爹,你讓我去,好不好?」

  阿貴懇求地搖一搖爹的肩膀。爹有意堅持自己的意見,還增加了理由:「你去參軍,他去參軍,大家都參軍,田不要種哪?餓著肚子打仗?我知道抗美援朝是好事,保家衛國理應當。你也應該想想家裡。我要是有兩個兒子,你不去,我還要給你報名哩!」

  聽到這幾句話,阿貴閉著嘴不言語了。其實阿貴今天已經去報過名,因為是獨生子,沒有接受。他奇怪地把村幹部望了又望,過去舊社會抽壯丁,人們不肯去,要用繩子捆著,鞭子打著,半路上還有人開小差的。新社會參軍,比選女婿還難。獨生子就不能抗美援朝了嗎?天下哪有這個理。村幹部不同意,他沒有法子,打算和爹商量商量,爹要是同意了,他們一同再去找村幹部交涉。想想家裡的情況:自己一走,留爹一人在家,怪孤獨的,有事沒有一個依靠。不過,自己還想試探一下,幻想也許能夠說服爹。爹進一步說:「留在家裡生產,幫助軍屬代耕,也是抗美援朝呀!」

  阿貴以為爹決心不讓他參軍,便氣呼呼地說:「你不同意,我自己報名去。」

  他走下臺階,裝出真要報名去的神情。

  「你有本事報上名,你就去!」

  「真的嗎?!」

  「老子給兒子講話,還有假的!」

  「你同意嗎?」

  「村幹部同意,我就同意。」

  「我們一道去。」

  「人家不要我這個老頭子參軍,我去做啥?」

  「幫我同幹部講講。」

  「你不是有嘴嗎?」

  「我講過了,因為是獨生子,村幹部不同意。」

  「我也講過了,村幹部不同意獨生子參軍。」爹曉得阿貴也報了名,心裡高興得忍不住笑了。

  「參軍沒有希望了嗎?」阿貴從臺階上走回來,焦急的眼光望著爹,說,「可以不可以再和村幹部商量商量?」

  「商量了不止一次了,要是有辦法,我早送你去參軍了,還等你來和我說!」他想起田裡的秧苗,算了一下今年的收成,給阿貴商量,「村幹部不同意你參軍,我們一同訂個愛國增產計畫吧,保證每畝地收他四百五十斤,每畝地拿出一百五十斤來捐獻飛機大炮,打美國狼!……」

  阿貴不等他講完,走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對閃著喜悅光芒的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爹,我雙手贊成。你為啥不早說?」

  「老年人做事不能像你們毛手毛腳的,要想好了才行。不好冒冒失失亂說,做不到不是叫人笑話!」

  阿貴沒想到自己興沖沖地擁護爹的計畫,卻被爹訓了幾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輕輕地「唔」了一聲。

  訂了愛國增產捐獻計畫,父子兩人的生產勁頭更大了。他們的兩畝八分地裡水老是車得滿滿的。過去,頂多拔三次草,今年拔了五次,加上肥又施的多,他們的稻子比哪一家的都長得快。可是老天不幫忙,過了六月下半月,接連幾十天不落一滴雨點,塘裡的水快幹了。

  在火炎炎的六月陽光的照耀下,稻子長得齊腰高,一眼望不到盡頭。在熱風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像是綠色的波浪似的。湯富海和阿貴走到塘邊的牛車旁邊,把棍子撬在牛車上,用人力車水。他們兩人走了沒幾步,渾身汗淋淋的。阿貴推著牛車,頭昏眼花,慢慢伏在車上竟然打起盹來了。爹看見了,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哪能睡著了?」

  「累的不行,」阿貴眯著惺忪的眼睛說,「歇會兒吧,爹,你也累了吧?」

  「我不累。」爹搖搖頭,說,「做了這點活,累啥?虧你還是年青小夥子哩。人家說志願軍在朝鮮,幾天幾夜不吃東西不睡覺,還在前線和美國狼拼哩。我們車點水,就累了嗎?不車好水,捐獻計畫完不成了,快走!」

  爹推了他一把,兩個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塘裡的水給車到田裡。稻子有了水,長得飽滿結實了。

  爹望著稻子,心裡像是開了花,嘴笑得合不攏來,對阿貴說:「我活了快五十啦,沒有看過這樣的好莊稼。土改以後又豐收,真是小倆口結婚,歡喜在一起哪。今年是個雙喜年,寫封信給你姐姐,要她和你姐夫回來同我們一道快快活活過幾天好日子。」

  「好的,好的。」阿貴笑著直點頭,說,「我真想看看姐姐和姐夫哩。」

  「寫封信叫你姐姐快回來。」

  「她在上海正忙著『五反』哩,馬上能回來嗎?」

  「『五反』怎麼樣?」湯富海想到要做啥事體,一定要做到。要是誰不贊成,他心裡就不高興。他瞪了阿貴一眼,說,「『五反』,連家也不能回嗎?上海到無錫,只有幾個鐘頭呀,再忙,回家住兩天總可以的啊。」

  「姐姐能回來再好也沒有了。」阿貴順著爹說,「那麼,找啥人寫信呢?」

  「誰寫?我肚子裡沒有喝過墨水,只好求人哪。」

  「我去找村裡小學老師寫……」阿貴拔起腿來要走。

  湯富海怕阿貴說話不懇切,攔住他的去路,說:「你看家,還是我去吧。」

  他邁開步子,朝門外走去。

  【第二部 第四十章】

  太陽已經落山,白雲在藍色的天空上冉冉地飄動。暮色從田野慢慢升起,雞早上了窩,家家戶戶的煙囪嫋嫋地冒出一陣陣炊煙,縈繞在村的上空,像是茫茫的雲霧一般。

  朱筱堂看到村裡莊稼長得那麼好,想起爹活著的辰光,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恨不能伸手去打那些滿臉笑容的農民,發洩內心的仇恨。他眼看著朱家的地都給人分掉了,地上莊稼過去都是朱家的,現在全是別人的。他垂頭喪氣邁著懶散的步子,蹣蹣跚跚走了回來。他走進屋子,一見了媽,心中的憤怒不禁流露出來了:「哦,湯富海這些人可抖啦!」

  「怎麼樣?」

  「莊稼長得好,他可高興哩,滿面笑容,真叫人生氣。」

  「你何必生那個氣呢?」

  「太太這話說的對啊!」

  朱筱堂進門只顧和娘講話,沒看到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他朝講話的地方一看,見蘇沛霖坐在靠牆角落那邊,高興地走過去,說:「你在這裡?」

  「唔,村裡人都忙著,特地來看看你們。」

  他望見窗外的暮色濃起來了,不遠的房屋和桃樹都有點看不大清楚了。

  「你選的時間倒好。」他對蘇沛霖說,「你看到他們那個高興勁道,不生氣嗎?」

  「當然生氣。」蘇沛霖放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朱筱堂把門閂好,和他娘一同走到蘇沛霖面前,急促地問:「啥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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