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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鐘珮文不懈地對她追求,固然增加她的高傲,可是給他也太難堪,何況他人也長的不錯,既聰明,又有學問哩!她的少女的心給鐘珮文的衷心的熱愛打動了。她準備回家給他一封覆信。因為時間還早,好久沒有看電影了,決定一個人去美琪看《內蒙人民的勝利》。她沒料到下車遇到了陶阿毛,更沒料到給陶阿毛三說兩說竟一同走進了「美琪」,並且鐘珮文的信險些叫他看見。

  現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兩個親切的面影:鐘珮文和陶阿毛。她過去總以為陶阿毛看她不起,她也就把對他的好感暗暗埋藏在心裡。從今天看來,說明她的判斷不一定正確。藏在心裡的微妙的感情蘇醒過來,她坐在他右邊有了另外一種感受。一個秘密的希望在她的心裡抬起了頭。鐘珮文的面影在她面前逐漸縮小,留在她眼前的是陶阿毛的英俊的儀錶。她臉上熱辣辣的,不敢朝陶阿毛那個方向望一眼。她低下了頭,覺得給人看到不好,又抬起了頭,勉強注視著銀幕。

  銀幕上是一片遼闊的草原,在藍色的天空下,有一座美麗的帳篷,穿著內蒙民族彩色服裝的人們在裡面一邊飲酒、一邊在談論。帳篷外邊拴著幾匹駿馬,好像經過長途的賓士,現在休息了,用前蹄踢著草地玩耍。帳篷後邊的遠方,是一座藍藍的高山,幾乎和天空的顏色分辨不出來,因為天空有一朵朵白雲在遲緩地飄浮,才顯出尖尖的山峰。

  她開頭沒注意看,現在從中間看去,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想問問陶阿毛,又不好意思開口,不然,他問起剛才為啥沒看,怎麼回答呢?她沒言聲,細心地注意看下去。

  陶阿毛早看出她神色有些慌張,特別是紅皮夾子裡的信封引起他的注意。她窺視他的辰光,他有意把眼光聚精會神地盯著銀幕。等她低下頭去,他又斜視著她垂在肩膀上的黑烏烏的辮子。她抬起頭來,他的眼光又完全在注視銀幕了。他也看得不連氣,看一會,又不看,簡直摸不清故事的發展,只看到片斷的美麗動人的畫面。

  電影完了,兩個人都沒有看完,甚至可以說等於沒看。但是兩個人都好像真的看完了。陶阿毛說:「這片子很好。」

  「動人極哪。」管秀芬說完了,露出讚美的眼光。

  「內蒙這地方真美麗!」

  「是呀!」她點點頭,說,「我還想看一遍。」

  「唔,我也想看第二遍。」

  她隨便說了一句,馬上就給他抓住了。她不知道怎麼說是好,隨著人群慢慢下了樓梯。他見她不說話,有意放慢了腳步,讓身後的人群過去,使他們兩人留在後面。走到門口的時候,觀眾全走完了。他對她說:「下次讓你請客,好啵?」

  「你說啥辰光吧。」

  「明天我沒空,」他想了想,說,「後天吧,下工以後,看第三場,好不好?」

  「好的。」

  「這次你可要先來買好票等我……」

  「架子倒不小!」

  「啥人的架子也比不上你。」他笑了一聲,說,「那麼,再會吧!」

  「再會,」她感到他說得很突然,來不及再和他說啥,他就招招手向南京西路的方向走去,她注視著他高大魁梧的帶有點驕傲的背影,站在美琪門口,竟忘記回去了。幸虧路過美琪電影院門口的無軌電車的清脆的叮叮噹當的鈴聲,把她從夢一般的境地裡喚醒。

  她拔起腿來,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跨進家裡的門,便從紅皮夾子裡抽出鐘珮文給她的信,扯得粉碎。

  【第二部 第三十九章】

  穀雨還沒到,湯富海就帶著阿貴在田裡鬆土、灌木,準備下種了。等到小秧出來,湯富海每天都要到田裡看一看水多少,看一看苗的稀密,尋找有沒有缺苗的地方,像一位慈愛的母親關懷剛出生的嬰兒。立夏過後,他家的秧苗已經長得綠油油的了,既整齊,又肥壯。

  一輪新月高高掛在梅村鎮的上空,照得村外的莊稼像是蒙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若隱若現。下地的人早回到家裡吃了飯,蹲在屋子裡休息了,準備明天一清早起來再做莊稼活。

  湯富海在家裡吃過晚飯,悄悄走出村東邊,在一條白線也似的田埂上走去。他走到那二畝八分地旁邊站了下來,望著那一片綠油油的秧苗,從心裡笑出來了。他如同一位將軍在檢閱自己培養的部隊,從這邊走到那邊,注視每一棵秧苗的成長。

  月光朦朧,稍為遠一點的秧苗就看不大清楚。他走過去,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摩著秧苗,看來看去,捨不得離開。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的腿蹲酸了,慢慢站了起來,望著遼闊的原野,心情十分舒暢。他獨自一個人站在田埂上,喃喃地對自己說:「有苗三分收。苗長得這麼好,豐收有把握了。今年豐收,買點衣服,留點錢;爭取明年再豐收,買個牛犢養起,有空讓阿貴去念念書。他長的這大,還沒有跨過學堂的門哩!

  ……」

  未來生活美麗的圖景一幅又一幅地在他眼前浮現,就像是站在村邊遙看遠方月光下太湖美麗的景色,永遠看不夠。他沉浸在未來幸福的生活裡,渾身感到輕鬆,仿佛剛剛洗完一個熱水澡。他離開田埂,向村裡走去。一眨眼的工夫,就走進了朱暮堂的高大的青磚門牆。

  阿貴從大廳當中那間屋子走出來,一見爹,便嘻著嘴笑了,顯然期待很久了。他迎面走上來,問:「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田裡去啦。」

  「這麼晚了,又上田裡去?」阿貴奇怪爹這一陣每天要到田裡去三趟兩趟,喘了口氣,說,「我在村裡到處找,農會裡,學校裡,小鋪裡……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原來是在田裡!」

  「有啥急事要到處找我,你老子活的這麼大了,會不見了嗎?」

  「我找你商量一樁事體,」話到了嘴邊,阿貴猶豫地沒有說出口,怕爹不答應。不告訴爹呢,又不行。歇了會,看看爹的臉色很開朗,額頭上和眼角上頑強的皺紋裡隱隱含著笑意,知道爹這時心裡很高興,便大膽提了出來,「我想報名參軍,你答應我,爹。」

  「參軍?」他圓睜起兩隻眼睛吃驚地瞪著阿貴,剛才浮現在眼前的一幅又一幅未來生活美麗的圖景立刻消逝了,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是過去生活的悲慘的畫面。他走進大廳當中那間屋子,坐了下來,嘆息了一聲,遲緩地低低地說,「你媽死了,你姐姐在上海,留在我身邊的只是你。你要去參軍,把你老子一個人扔在家裡?日子剛好一點,就要遠走高飛了,田誰去種?你老子死在家裡也沒人曉得哪。」

  「參軍也不是壞事,村裡很多人都報名參軍。」阿貴隨著爹跨進屋子,緊緊站在爹旁邊,耐心地想說服爹,「抗美援朝呀!」

  「抗美援朝,我曉得,打美國狼不是?地主階級是美帝國主義的千里眼、順風耳,現在土地改革把地主階級消滅了,美帝國主義就成了瞎子聾子了,他還敢來?」

  「地主階級消滅了,地主真的死心了嗎?爹,你說朱筱堂死心了沒有?」

  「朱筱堂?他在我們管制之下,他敢動一動,我不拿扁擔把他打死才怪哩!」

  「地主不會死心,只有臺灣解放了,蔣介石打垮了,美帝國主義趕走了,地主才會死心的。」

  「啥人講的?」湯富海覺得兒子的話蠻有道理,但是做父親的哪能好聽兒子的話,這不是反常了嗎?他問,「啥人講的?」

  「村幹部講的。」

  「這個我曉得。我們的國家,上至天,下至地,東南西北,美帝國主義敢插進一根草刺來?他別做夢,眼下不比從前哪,現在人民坐了江山!」

  「美國赤佬在走東洋人的老路,占了我們臺灣,進攻朝鮮,轟炸我們東北同胞,你不曉得嗎?日本鬼子、反動派、地主惡霸和美國赤佬都不是好東西,都是窮人的死對頭。現在我們翻身了,不能再叫敵人來壓迫,又吃二遍苦,要拿起槍桿打美國狼才是!」

  「打仗是政府和解放軍的事。」爹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把田種好了就行。」

  「參軍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呀,爹。」阿貴想起村裡幹部的話,也理直氣壯地說,「要先有國,才有家呀!過去我們吃辛受苦,因為那時的國家是地主階級的,是反動派的。現在國家和政府都是我們自己的了。我們要先保住這個國,才能保住家,才能種好田,才能過太平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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