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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今天是禮拜六?」徐義德懷疑地暗暗問自己。他最近一些日子是在糊裡糊塗中過去,根本不記得哪一天是禮拜幾了。他猛然想起究竟是在自己家裡,家裡人惦記他,姨侄女也惦記他。他在家裡感到了溫暖,這裡還有不少人惦記著徐義德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還不是那個樣子。」

  「檢查隊走了沒有?」大太太焦急地問。

  「楊部長可厲害哩,不解決問題,他會走?」

  朱瑞芳生氣地說:「那就讓他住下。」

  「他住下不是光吃飯睡覺的,」徐義德想起最近廠裡鬧的熱火朝天,車間工人開會,公司職員開會,三兩個人走在路上都是嘁嘁喳喳地談論。「五反」檢查隊老是找人談話開會,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啥。梅佐賢也不知道,甚至陶阿毛也不照面,即使見了面,也嚇得遠遠避開了。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在正是陶阿毛賣力氣的機會,料不到他不起作用。他自己不好去接近,得告訴梅佐賢。梅佐賢這傢伙是個膽小鬼,近來的態度也有些變。他大概看見徐義德不吃香了,有意避著不見面。徐義德一個人像是悶在鼓裡,廠裡的事不知道,而「五反」檢查隊的同志,比如嚴志發吧,見了他也不催也不急。越是這樣,徐義德心裡越是沒底,有點沉不住氣了。楊健帶著「五反」檢查隊住下去,徐義德擔心他那老底子會給翻得一清二楚。他顯出自己無能為力,說:「不走,當然住下。」

  「不走,請他走!」徐守仁拿出手裡那把德國造的小刀子,雄赳赳的神情像是準備幫父親把檢查隊打出去。他氣呼呼地說:「也不是他的廠。」

  「人家是政府派來的檢查隊,誰敢請他走。」

  大太太同意丈夫的話:「那是啊。」

  吳蘭珍不瞭解徐義德廠裡的情形。她想知道,又不曉得從啥地方談起好。她從厚藍布的工裝褲子裡掏出她一直好好保存著的三月二十六日的《解放日報》,看了大家一眼,最後對徐義德說:「姨父,我念段新聞給你們聽,好不好?」

  徐義德正懶得談廠裡的事,念段新聞調劑調劑,倒也不錯。他信口應道:「好吧。」

  吳蘭珍走到米黃色的立燈旁邊,高聲朗誦:「我們根據政務院所批准公佈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於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標準和辦法》,也同樣大體把上海十六萬三千四百戶工商業分為五類: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我們並擬放寬尺度,規定凡違法利得在一千萬元以下並徹底坦白交代者,仍算做基本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估計大約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我們也擬放寬尺度,違法利得雖在一千萬元以上,但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並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亦可算做基本守法戶;嚴重違法戶和完全違法戶,估計不會超過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其中罪惡很大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並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仍可酌予減輕。」

  念到這裡,吳蘭珍停了下來,喘了一口氣,坐在徐義德坐的那張雙人沙發的扶手上,歪過頭去問:「姨父,你是啥戶?」

  徐義德想不到她念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的報告,更想不到她突然會問這句話。他愣了一下才說:「我麼,自評基本守法戶,人稱兩個半。」

  「你啊,不是基本守法戶,也不是半守法半違法戶,我想,你是嚴重違法戶。」

  吳蘭珍兩隻眼睛望著姨父,看他怎麼說。

  姨父的面孔微微發白,他想自己的事,怎麼連姨侄女也知道了哩,轉過身子,問她:「你哪能曉得的?」

  「我當然曉得。」吳蘭珍很有把握地說。

  「瞎講!」

  「你的五毒怎麼樣?」吳蘭珍並沒有叫姨父「瞎講」兩個字嚇倒,進一步瞭解他的情形。

  徐義德看姨侄女那股認真勁,有意和她扯:「啥叫五毒?」

  「五毒就是——」吳蘭珍伸出左手來,用右手扳左手指數給他聽,「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財,偷工減料……

  還有,哦,盜竊國家經濟情報。」

  「不好好在學校念書,管這些閒事做啥?」

  「這不是閒事,這是關係我們全國人民能不能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大事體。姨父,你有幾毒?」

  「我一毒也沒有。」

  吳蘭珍見姨父賴得乾乾淨淨,她有些生氣,覺得這真是醜惡資產階級的本色,卻又不好發作,團支委不是對自己再三囑咐:要採取耐心說服的辦法嗎?她按捺住火氣,慢慢地說:「你至少有個三毒四毒,我曉得。」

  「你曉得?」徐義德以為她和「五反」檢查隊的人認識,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材料。那他可以從她的嘴裡探聽出「五反」檢查隊掌握了啥材料。他便問:「你倒給我說說看。」

  吳蘭珍並不知道滬江紗廠的五毒具體情況,但她表現出來好像知道一些卻不願意告訴姨父。她說:「我呵,我才不告訴你呢,你的事,你自己曉得。」

  徐義德知道廠裡的事瞞不了大家,也騙不了姨侄女。他輕描淡寫地說:「廠裡不能說沒有問題,有是有些,便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

  「你坦白了沒有?」吳蘭珍緊接著追問。

  「當然坦白了,我沒啥好隱瞞的。」

  徐義德這句話剛講完,朱瑞芳大吃一驚。她是最關心廠裡的事了。徐守仁是徐義德唯一合法的繼承人。徐義德的財產就是徐守仁的財產。徐守仁的財產就是朱瑞芳的財產。徐義德坦白了,他的財產充公沒收,就是徐守仁的財產充公沒收,也就是朱瑞芳的財產充公沒收。她焦急地問:「真的坦白了,義德,一共多少錢?要不要賠給公家?」

  徐義德泰然地說:「我沒啥嚴重的五毒不法行為,賠啥?」

  朱瑞芳吃了定心丸,松了一口氣,嘻著嘴說:「對啦,沒啥五毒,自然不要賠的。」

  這一來,可急壞了吳蘭珍:姨父沒有坦白呀!她漲紅著臉質問:「你為啥不坦白呢?」

  「沒有材料,」徐義德慢條斯理地說,「坦白啥?」

  「你是滬江紗廠的總經理,你又是這個廠那個廠的董事長。許許多多的事都是你親自做的。你會沒有材料,啥人也不相信。你不坦白,政府是不會寬大你的。」

  吳蘭珍接著舉了一些徹底坦白得到政府寬大處理和拒不坦白政府嚴辦的例子給姨父聽,然後激動地說:「你要想想自己,你要想想家裡的人啊。」

  吳蘭珍講完了話,眼睛盯著姨媽。大太太說:「義德,你還是坦白算了吧,剛才蘭珍說得好,坦白了政府寬大處理,不會加重罪行的。不坦白,倒是危險,政府要嚴辦的,你要是有個意外,丟下我們怎麼辦啊!」

  徐義德避開吳蘭珍和大太太的視線,他的眼睛望著下沿窗口那架鋼琴,在出神地想。大太太見他不吭氣,嘮嘮叨叨地往下說:「我給你算過了命,你今年正好交壞運,坦白了,壞運走完,就沒有事了。」她心裡盤算:要是徐義德真的平安度過,頭一件要辦的事是到城隍廟去還願。

  林宛芝從吳蘭珍的例子裡想起馮永祥今天下午也給她談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道理。她相信坦白出來是沒有啥了不起的。不坦白,說不定真的會關進提籃橋監獄的。她勸徐義德道:「大家都說坦白了沒事,不會判罪的。義德,你就坦白了吧,也叫我們放心。」

  徐義德沒吭聲,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吳蘭珍向徐守仁噘一噘嘴。徐守仁會意地點點頭,挺起胸脯大聲地說:「大丈夫頂天立地,啥也不在乎。好漢做事好漢當。爸爸,別怕,你去坦白好了!」

  徐義德的眼光從那架鋼琴上移到兒子身上,對兒子這句話又是喜歡又是惱,喜歡的是兒子這幾句話有英雄氣概,將來一定有出息;惱的是這幾句話不像是兒子對父親講的,仿佛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他瞪了徐守仁一眼,訓斥道:「你年紀青青的,懂得啥!」

  全家都勸徐義德,只有朱瑞芳沒有言語。吳蘭珍趁熱打鐵,連忙加上一把勁,說道:「姨父,大家都勸你坦白。為了你好,為了大家,也為了祖國。你還有啥顧慮呢?明天去坦白吧,姨父。」

  吳蘭珍的語氣裡充滿了激動的感情,聲音都有點顫抖。

  「我一定重新坦白,」徐義德在吳蘭珍激動的言詞下,信口說出了這一句,話出了口,又有點後悔。他改口說:「可是我沒有材料,哪能去坦白呢?」

  吳蘭珍見姨父講話前後矛盾,顧慮重重,態度惡劣,她生氣地從雙人沙發的扶手上站了起來,指著徐義德的臉,莊嚴地對徐義德說:「你是總經理,壞事就是你做的。你會沒有材料?你一定要去坦白,你不坦白,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的姨父,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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