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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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有啥辦法!」徐守仁一屁股坐到客廳裡的單人沙發上,悶悶不樂地說。他望著手裡的德國造小刀,嘟著嘴,解釋地說,「我不是經理,也不是廠長,我百事勿管,我啥事體也不曉得。爸爸也不給我講。這幾天他回來很晚,我看也看不見他,我有啥辦法!」他講到這裡,把眼光從小刀上移到吳蘭珍的臉上,理直氣壯地盯著她。 她坐在徐守仁斜對面的沙發上,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她兩隻手抓著右邊那根辮子梢,出神地望著繞在辮子梢上的橡皮筋,想起學校裡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支委對她講的話:「你不是一個青年團員嗎?在『五反』中應該起啥作用呢?你的姨父是上海有名的工商業家,他那 片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很嚴重。你打算怎麼樣幫助他徹底坦白呢?」她在團支委面前保證:絕對不失掉一個青年團員的立場,要到姨父家裡去幫助他。她感到自己的肩上擔負著神聖的責任。姨媽的態度已經有些改變,徐守仁還是糊裡糊塗,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不知道姨父嚴重的五毒的不法行為。她要啟發啟發徐守仁。姨父很喜歡徐守仁,徐守仁講話的作用比她大啊。她說:「不一定要當經理廠長才有辦法……」 「哦,」他驚異地說,「那你的本事比我高強,我願意甘拜下風,聽你的!」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對著她一翹,欽佩的眼光注意著她那圓圓臉龐上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它掩藏在長睫毛下面,越發顯得動人。她問; 「你曉得姨父廠裡的情形嗎?」 「不曉得。」 「聽說滬江紗廠的五毒不法行為很嚴重。」 「啊?」 「唔。姨父不坦白的話,就要抓起來,吃官司,坐監獄…… 你也沒有好日子過。」 「我?」他想想也是的,假如父親被關起來,那怎麼辦呢?父親不在,他就是徐公館的主人。他可以支配一切。他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沒有人敢碰他一根毫毛。那他不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了,也不必動腦筋偷啥出去了。他旋即否定了這個可恥的念頭。他想到父親。如果父親被關進了監牢,自己哪能夠忍心出去吃喝玩樂呢?他說:「是呀,有啥辦法幫助爸爸呢?」 「只有一個辦法。」 「啥辦法?」 「勸他徹底坦白。」 「我勸他,行嗎?」 「當然行,他可聽你的話哩。」 「他聽我的話?」徐守仁突然覺得自己了不起,真的變成一名「英雄」,好像自己有一股無上的威力,自己講啥,別人聽啥,精神因此抖擻起來。 「姨父最心疼你。」她知道他一貫好勝逞強,整日價就想做英雄豪傑,給他一個高帽子戴,要他做啥就做啥,如果說動了他,做起來,勁頭不小哩。她說:「姨父最聽你的話啊。」 他興奮地站起來,拍一拍胸脯,大聲地說:「那好,我叫老頭子徹底坦白。」 叮叮,叮叮叮…… 客廳外邊忽然傳來一串鈴聲。徐守仁耳朵對著客廳門口,右手放在耳根子後面,在凝神地諦聽。他仿佛從鈴聲裡可以辨別出誰在撳電鈴。他最初以為是樓文龍來找他,今天是禮拜六啊,多麼好的時間啊。徐守仁蹲在家給姨表妹談啥坦白不坦白,真掃興。父親坦白不坦白,同徐守仁有啥關係呢?想到這裡,他的心已經飛到門口,在和樓文龍低聲商量,到啥地方去白相?再一想,他的心又回到客廳,因為從那鈴聲可以辨別出門外的人撳的輕而穩,仿佛心情很沉重,沒有一點兒年青人的火氣,完全不像樓文龍過去撳的重而急。可是他又希望是樓文龍來,也許這次樓文龍有意撳的輕而穩呢。他拔起腳來,想出去看個究竟。他走到客廳門口那裡,大門的電燈亮了,黑漆大鐵門上的那扇小鐵門哢嚓一聲開了。 從外邊走進來的是徐總經理。徐總經理今天和往常不一樣:他穿著深灰哢嘰布的人民裝,頭上那頂布帽子幾乎要壓到他的眉毛上,遠遠望去,他的圓圓的臉上只有鼻子和嘴。過去他出去,氣概軒昂,洋洋得意,到什麼地方都引起人家注目,有意讓人家知道,這位矮矮的胖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滬江紗廠總經理徐義德。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徐義德低下了頭,唯恐讓人家知道他就是那位滬江紗廠的總經理。楊健率領「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他的頭更低了下來。 他脫下西裝,穿上人民裝,開口閉口工人階級怎樣怎樣,你不知道他是徐義德,有時會誤會他的人民裝的口袋裡恐怕還有一張紅派司哩。以往他回家來,汽車還沒有開到門口,司機就撳喇叭,門房一聽見熟悉的林肯牌轎車的喇叭聲,立刻就開好黑漆大鐵門,站在門口等候徐總經理。最近門房得聽電鈴聲。不坐汽車,黑漆大鐵門也不必開,開那扇小門,徐總經理就跨進來了。 門口電鈴聲傳到樓上,大太太和朱瑞芳都下來了。林宛芝捧著馮永祥借給她看的托爾斯泰的《復活》,也從書房裡走進了客廳。 徐義德走進客廳頭一件事是嫌電燈光線太亮,厭惡地說:「是誰開了這許多電燈?」 這是徐守仁做的事。他在家裡總喜歡把一切電燈都開了,自己好跳來蹦去。他聽父親生氣地質問,不敢正面承認,把責任推到老王身上:「大概是老王吧。」 徐義德並不真的要追究誰開的電燈。他回過頭去,把屋頂上那盞最亮的大燈關上了,把火爐上的兩盞壁燈關了,只留下右邊那一盞立燈。在米黃色的府綢的燈罩下,燈光顯得柔和,稍為遠一點的事物,這個燈光就照不到,靠窗戶放鋼琴那裡幾乎是模糊一片。徐義德在外邊怕人見到,在家裡,最近也不喜歡刺眼的燈光。仿佛燈光一亮,看到徐義德的人就多了似的。 徐義德坐在矮圓桌子面前那張雙人沙發上。吳蘭珍和徐守仁坐在他正對面那邊雙人沙發裡,朱瑞芳和林宛芝則坐在右邊靠牆那一長排沙發上。大太太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徐義德身邊。她的眼光從他的頭打量到他的腳,好像從他的外表可以猜測到最近廠裡的「五反」情況。徐義德那身灰色哢嘰布的人民裝並沒有告訴她啥。她關心地問:「廠裡情形怎麼樣?」 一提到五反運動,徐義德就生氣。他恨不得離開上海,站在天空,痛痛快快大喊大叫幾聲,拋卻那些煩惱的事,把自己的財產和資本家這個臭名義都扔掉,舒舒服服歇一會。徐義德有天大的本事,可是沒有翅膀。他今天從廠裡回來,對嚴志發說要細細想一想,好坦白。他本來打算到家裡輕鬆輕鬆,想不到大太太一張開嘴,就給他提廠裡的事。他把臉一板,說:「廠裡的事,提他做啥?」 大太太給頂回去,一時想不起哪能說才好。吳蘭珍也摸不清姨父為啥這樣,不好接上去說。 大家沉默著。老王剛走進來,見空氣很緊張,連忙知趣地退出去。過了一會,幸好朱瑞芳打破了沉默,說:「你講講,也叫我們放心。別的人我不曉得,」她的眼光朝林宛芝一掃。她知道今天馮永祥來看過林宛芝,兩個人在書房裡談了很久,不知道講些啥。她不滿地說:「這一陣子,我待在家裡總沒有心思,老是惦記著你。」 徐義德沒有答理她,臉上也沒有表情,心情卻平靜了些。林宛芝靠在長沙發上,把《復活》放在膝蓋上,搭了兩句:「別老悶在心上,講出來,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吳蘭珍聽林宛芝講話,有意把臉轉過去,心裡說:「整天講究吃穿,懂得啥,還出主意哩!」 徐義德摘下頭上那頂深灰哢嘰布帽子,往面前矮圓桌子上一扔。這時候,他好像才感到自己三位太太都坐在旁邊,全關心他的事;並且發現姨侄女就坐在徐守仁身旁。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哪能不在學校裡念書?」 「今天是禮拜六,姨父。我惦記你,特地來看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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