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娘和爹商量,想讓我去。爹躺在床上直搖手,他知道這叫包身工,等於把女兒賣了,說啥也不讓我去。娘急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個不停,再三再四地說,就是包身工吧,過了三年,工鈿歸自己了。眼前還是治病救人要緊。我央求爹娘讓我去,好拿五塊錢請醫生看病救命。爹起先還是不肯,見我一個勁哭,歎了一口氣,摸著我的頭說:可是苦了你啦,孩子!娘找到帶工老闆,在契約上打了手印。那上面寫著:生死疾病,一聽天命。先付包洋五元,人銀兩交,恐後無憑,特立此包身契約。娘把我交給帶工老闆,他卻說:這兩個小姑娘賣給我啦,每人五塊錢,你們收下吧。原先說是三十塊包洋,只付了五塊,再也沒有付過了。帶工老闆在村裡又找了六個,我們七個小姑娘都成了包身工。

  「第二天晚上,帶工老闆領著我們到上海來了。我們進了滬江紗廠一看,啥洋房白米飯,全是騙人的鬼話。三四十個人擠在一間小房子裡,兩個人蓋一床被子,連腿都伸不直,也看不見陽光,又黑又潮濕,臭蟲蝨子一大堆,伸手就可以抓一把。到了夏天,盡是蚊子蒼蠅,嗡嗡叫,嗚嗚飛,老向你身上叮,鬧得你白天疲勞的要死,晚上又沒法閉眼。臭蟲蚊子咬得身上斑斑點點,又痛又癢,只好拼命去抓,抓破了,生了爛瘡,粘在衣服上,自己脫不下來,要靠別人幫忙,才能脫下。我身上和胳臂上到現在還有疤痕哩!」秦媽媽卷起袖子,指著胳臂上的斑斑疤痕給大家看,說,「冬天雖然冷,倒還好些,你靠我的身子,我靠你的身子,可以取暖;一到了夏天,在悶熱的房子裡就別想睡覺了。天不亮就給叫醒,連大小便也沒有一個地方,幾十個人只有一個木桶,得排長龍,一個挨一個。吃飯也要排長龍,一桶雜米薄粥,大家輪著盛,有的一碗還沒有喝完,桶就見底了,臭鹹菜也光了。吃不飽嗎?照樣得去上工。一天做十五六個鐘頭並不稀奇,累得我們精疲力盡,渾身動彈不得。

  「我們工人,受盡了折磨,吃盡了苦頭,在舊社會反動派統治下,沒有好日頭,許許多多童工女工被折磨得未老先衰,過早死亡,一條條年青的屍體從後門拖出去。童工僥倖不死,即使熬到滿師,徐義德又尋找各種各樣的藉口,一批又一批解雇,然後又一批批招收新的童工,再在新的童工身上壓榨剝削。我們工人生活不下去,組織起來,團結起來,跟除義德鬥。徐義德就去叫包打聽和三道頭來,用手槍威脅工人。包打聽,我們不怕;手槍,我們也不怕,還是和徐義德鬥,這樣徐義德才不敢再隨隨便便開除工人了。我能在滬江紗廠細紗間做生活到現在,也是和徐義德鬥爭鬥出來的。

  「我們工人這樣給徐義德拼命做生活,他一個號頭給我們多少工鈿呢?正像細紗間早兩天討論的那樣,解放前一個號頭的工資還買不到三鬥黃糙米。就是這麼一點工鈿,徐義德還要在上面動我們的腦筋,他頂刮皮,不按時發工鈿,每個號頭的工鈿他都要拖幾天。那辰光鈔票天天跌價,物價時時漲價,到飯館去吃一頓飯,第一碗飯剛吃完,添第二碗飯,這碗飯比第一碗貴了一倍,漲價了,你得趕快吃,不然第三碗飯又要漲價了。別說徐義德晚發我們兩三天的工鈿,就是晚個一天半天,我們也吃不消。好容易等到徐義德發工鈿,拿到手裡一看:不是鈔票,是本票①。我們拿到本票,下工要到銀行去排隊,還要貼水,才能換現鈔,這麼一折騰,鈔票少了,物價漲了,買到的東西更少了。本來每月工鈿勉強可以買三鬥糙米,這麼一來,連三升也買不到,只夠買一塊肥皂一刀草紙,一個號頭的生活白做了。這樣的日子我們工人實在受不了,一九四八年冬天,為了配合迎接親人解放軍,同國民黨反動派和資本家做鬥爭,我們在廠裡擺平②了,徐義德才不得不答應按時發工鈿,不發本票發現鈔。

  ①國民黨反勸統治時期,濫發鈔票,票面數額很大,買東西發工資要一大堆鈔票,就進一步發本票,數額更大,要貼水換現鈔才能用。
  ②擺平,即罷工。

  「徐義德不單在工鈿上扣我們工人,在勞動上更是壓榨我們工人,一再提高工人勞動強度,加速機器運轉,提高勞動定額,減人不減活,車間生活難做,許多工人累倒了,躺在床上不能起來上工,缺勤率當然要增加,徐義德看出工的人少了,他就出了壞點子,要我們細紗間的工人放長木棍。湯阿英原來身體不好,又懷了孕,勞動強度這麼大,身子自然頂不住,肚裡的孩子就早產了,這都是徐義德壓榨剝削我們的緣故。徐義德這個資本家從骨頭裡也要榨出油來,把我們工人身上的血汗榨幹了,他就解雇開除,打發你走。我們工人真是『吃的豬狗食,幹的牛馬活,做工做到老,不及一根草!』

  「我們全廠工人成年到頭辛辛苦苦勞動,滬江廠一年賺了許許多多的鈔票,都到啥地方去了?都上了徐義德的腰包了。有人說,徐義德拿鈔票開工廠,賺了鈔票自然歸他,他不開工廠工人到啥地方去做工呀?我倒要問:徐義德開工廠的鈔票從啥地方來的?湯阿英問的好:是從他娘胎裡帶來的嗎?不是,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嗎?他父親的鈔票,又從啥地方來的?是生下帶來的?不是;並且他父母原來也沒有鈔票。這廠是徐義德辦的,開頭只有一個車間,工人勞動賺了錢,才慢慢發展起來,越做越大,現在徐義德不單是一個滬江紗廠,他還有許多別的紗廠,印染廠,紡織機械廠……都是靠滬江發展起來的,都是靠我們工人的血汗聚積起來的。

  工廠的機器哪一部不是我們工人造的?哪一寸紗不是我們工人紡的?哪一寸棉布不是我們工人織的?徐義德這個資本家整年不勞動,我們工人在車間裡做生活,累死了,連徐義德的影子也沒有見過。他一不捏鎯頭,二不開機器,三不擋車,連地也不掃一下。工人勞動,創造了大量財富,一個號頭髮那點工鈿,養不活一家人,絕大部分都上徐義德的腰包了,都給徐義德剝削去了。啥人養活啥人不是清清楚楚嗎?哪一個資本家的企業不是建築在我們工人的白骨堆上?哪一個資本家不是靠我們工人的血汗養肥的?

  「我不會唱歌,上海剛解放的辰光,流行過一支民歌,我倒記的清爽,我說出來,大家也許還會唱哩。我念給你們聽聽:

  大家看一看,
  大家想一想:
  地主和農民;
  資本家和工人,
  到底啥人養活啥人?
  三件事情吃穿用,
  沒有勞動不成功!……」

  秦媽媽剛把歌子念完,鐘珮文便走到秦媽媽那裡,站在寫字臺旁邊,展開兩隻胳臂,向大家號召:「我們大家一道唱一唱,好不好?」

  會場上立刻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好哇!好哇!」

  鐘珮文先唱了一句,定了音,然後揮舞著兩隻胳臂,指揮大家唱了起來,會場上的工人隨著他的手勢,齊聲唱了起來,慷慨激昂,清脆嘹亮,歌聲裡充滿了力量,洋溢著憤憤不平的情緒。湯阿英也提高嗓子跟大家一齊唱。她和在城市裡生長的工人不同,她是從農村到城市的,親身遭受地主和資本家雙重壓迫和雙重剝削,感到歌詞親切,仿佛是唱出她心裡的話,唱得十分激動。

  晴朗的天空,藍湛湛的,飄浮著幾片薄絮似的白雲,在緩緩移動。歌聲越唱越高,好似直沖雲霄,連白雲也像是感動得停止移動了。激越的歌聲四散開去,逐漸消逝在遠方。秦媽媽又接著講下去:

  「我們工人勞動一個號頭,只拿那麼一點點工鈿,住的草棚棚,穿的破布衣,饑一頓飽一頓,下雨天,連把像樣的雨傘也沒有。可是徐義德這個資本家呢?不勞動,整天動腦筋怎麼剝削我們,一門心思想鈔票賺更多的鈔票,住在花園洋房裡,這裡幾間,那裡幾間,樓上樓下,房子多得很,沒有人領著,走進去還出不來哩!天天吃的是山珍海味,魚翅燕窩,平常一頓飯就是一二十種菜,還嫌不好吃!請起客來更是嚇壞人,二三十只菜也不稀奇,一張圓桌面,小菜放在上頭,可以轉到每一個客人的面前,你愛吃哪一樣小菜,哪樣小菜就轉到你面前來了,這圓桌面裡頭有機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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