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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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沙發前面的長方矮幾上的茶望著湯阿英。湯阿英站在那裡,在背後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牆,沒有發現啥,但又捨不得離開。她移動了一步,又敲了敲牆,也沒有發現啥。她心裡有點奇怪了:徐義德為啥敲了牆那麼得意呢?難道自己眼花,看錯了嗎?不,她和郭彩娣親眼看見,一點也沒有錯。她站在那裡,脊背靠著牆,穩穩不動,搖搖頭,對徐義德說:「我不渴。」 「那麼,請坐下。」徐義德指著一張空著的皮沙發說。 「我們不坐。」郭彩娣代湯阿英回答。她站在湯阿英的左前方,有意擋著徐義德的視線。 「站著,怪累的。」徐義德看湯阿英又機警地靠牆移動了一下,他心裡有點發慌,但表面上一點痕跡也沒有露出來,說,「坐下來,歇一歇。」 「我們在車間裡站慣了,」湯阿英仍然靠牆站著,說,「不用歇。」 「你……」 徐義德還想說下去,楊健插上來說:「主隨客便,湯阿英喜歡站著,就隨她去吧。」 徐義德哈哈大笑一聲,那笑聲仿佛震動了整個屋子。笑聲消逝了,他說:「楊部長說得好,主隨客便,那麼,你就站著吧。」 湯阿英的右手的食指在背後又敲了兩下,這次讓徐義德發覺了。他的臉色有點紅裡發白,但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質問她:「你為啥敲牆?」 「為啥不能敲?」 「好好的牆,敲壞了,算誰的?」 「牆還會敲壞嗎?」湯阿英繼續在敲。 「心裡沒鬼,就不怕人敲牆!」郭彩娣瞪了徐義德一眼。 徐義德沒法阻止她,又怕露出內心的恐慌,便鎮靜地說:「那你就儘量的敲吧。」他轉過臉來,向楊健進攻,「現在廠裡的事全靠黨和工會的領導了。楊部長,你是不是可以給我想點辦法?」 楊健心裡想:徐義德簡直在和他開玩笑。鼎鼎大名的徐義德,上海有名的鐵算盤,開工廠的老手,忽然發不出菜金,進不了花衣,誰能相信?他自己有辦法不想,反而推在黨和工會的頭上,這不是欺人太甚?楊健本想當面戳穿,可是察覺他對湯阿英敲牆眼色有點慌張,肯定牆裡有問題,權且順著他扯一下,好讓湯阿英和郭彩娣她們方便行事。他語義雙關地說:「可以想點辦法。」 「楊部長今天晚上來,就是給你想辦法來的。」餘靜說。「那太感謝楊部長了。」徐義德轉過來對餘靜說,「過去余靜同志給我們廠裡很多幫助,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他說完了話,暗暗覷了湯阿英一眼,見她站在那兒穩穩不動,生怕給人們發覺,馬上很快收回眼光,向楊健點點頭,表示對他衷心的感謝。楊健反問他:「你要我哪能幫忙呢?」 「這個,」徐義德想直截了當請楊健給他向人民銀行貸款,但已經碰過釘子,再談,不一定有效,可是自己又不死這條心,因為真能辦到的話,那就太好了。他轉彎抹角地說道,「楊部長肯幫忙,辦法太多了。你是區委的領導同志,你在區裡說一句話,哪個不聽你的?市里你的熟人又多,不管是黨的方面和政府方面,也不管是銀行界和工商界,你都是朋友。 只要楊部長肯出面,一定十拿九穩。」 「我沒那麼大的本事。」楊健很嚴肅地說,「你談得具體點,要是能辦到,可以幫忙。」 「具體點?」徐義德這一著沒有成功,不得不直接說出來,「銀行方面要是肯幫忙,事情就好辦了。」 「你說得對。」楊健想起早一會餘靜彙報的內容,說,「信通銀行金懋廉經理不是同你很熟嗎?」 「有點交情。」 「你向他商量商量,一定成功。可見得最有辦法的還是你……」 「我?」 「唔。」 「我要是有辦法,早就想了。」 「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是呀!」徐義德認真地說,「楊部長,你不相信,我可以向你發誓……」 「我對發誓沒有興趣,主要看行動。」 「咦!」 湯阿英忽然大叫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楊健撇下徐義德,急著問她:「發生了啥事體?」 「楊部長,快來,」湯阿英向楊健招手,等楊健不慌不忙走過去,她用手敲牆,說「你聽!」 楊健曲著背,側著耳朵,仔細在聽:牆裡面發出啌啌的聲音。他問徐義德:「這是怎麼回事?」 徐義德臉色鐵青,但是勉強保持著鎮靜,有意把話岔開:「這些房子建造的品質不好,偷工減料。楊部長,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向金懋廉貸款?現在向私營行莊貸款,他們可能也要徵求黨和工會方面的意見。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試試……」 楊健沒有答腔,他自己用手對著湯阿英指的地方又敲了敲,裡面啌啌的聲音說明牆壁是假的。楊健徵求徐義德的意見,是不是打開了來看看。徐義德硬著頭皮說:「當然要打開來看看……」 嚴志發出去找了人來,他相幫著打開牆壁,裡面果然是空的,再挖下去,那兒端端的放著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盒子。郭彩娣眼明手快,首先發現那盒子,馬上伸手進去把它抱了出來,放在沙發前面的長方形的矮桌子上。她打開一看,裡面閃著耀眼的黃嫩嫩的金光,很整齊地排列著十根金條。她把它拿出來,裡面還有十條,每層十條,齊臻臻的一百根金條。牆裡面另外一個白鐵盒子,也整整齊齊裝了一百根金條。郭彩娣臉氣得發青,指著金條問徐義德:「這是啥?」因為太氣憤,她激動得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滬江紗廠建造那年,徐義德埋藏下了這二千兩黃金,他是準備萬一自己經營失敗宣告破產,最後還能夠保存這二千兩黃金,作為自己東山再起的資本。早幾天他預感到自己會有突然不幸的下場,在家裡安排後事的辰光,曾私下把藏在辦公室右邊牆壁裡的二百根條子許給林宛芝。他很奇怪: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為啥讓湯阿英發覺呢?面對著這二百根條子,徐義德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裡:不承認吧,這是自己的金子,而且是二千兩啊;承認吧,那就完全證實他剛才那一番話是欺人之談。 楊健見徐義德尷尬地望著金子不言語,問道:「這金子是不是你的?」 徐義德立即皺起眉頭,慢慢思索地說:「讓我仔細想想看,」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和中指不斷地敲著自己右邊的太陽穴,好像在喚回久遠了的記憶。過了半晌,他的眉頭開朗,恍然大悟一般,說,「記起來了,你看我這個人多糊塗,還是蓋廠那年放進去的。這是一位陰陽先生教我的,說是牆下埋黃金,前途日日新。我居然會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幸虧湯阿英郭彩娣幫助,否則忘記了多可惜。謝謝你們。」 「你這樣聰明的人會忘記,我才不相信呢。」湯阿英望了徐義德一眼,說,「你不是講黃金外鈔也沒有嗎?」 「這個,這個……」徐義德不知怎麼說才好。 余靜對徐義德說:「這金子是你的,可以由你支配。你要保證按時開夥,不准停車。」 徐義德拍拍自己的胸脯,說:「這沒有問題。」 「不要再說沒有錢了。」楊健幽默地說,「我曉得你一定有辦法的。」 徐義德忸怩地說:「過去的事別提了,楊部長。」 郭彩娣跟在余靜和楊健後面跨出了廠長辦公室,她回過頭去輕蔑地對徐義德狠狠地盯了一眼。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夜班已經開車,做日班的張小玲、湯阿英她們都還沒有走。「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以後,車間裡工人的情緒沸騰了。下了班,誰也不願意走,都想在廠裡做點工作。張小玲她們不怕機器嘈雜的聲音,在細紗間的小閣樓上熱火朝天地談論著。陶阿毛在細紗間檢查過車子,沒有走,也夾在當中聽大家議長論短。 董素娟的兩隻手按著郭彩娣的肩膀直搖,一邊對著她的耳朵叫道:「你說呀,那二千兩金子哪能發現的啊。」 「做做好事,別再搖了。再搖,要把我的骨頭搖酥了,就不好上工了呀。」郭彩娣歪過臉去望著董素娟,說,「小鬼頭,你越是搖,我偏不講給你聽。」 董素娟的兩隻手放下來,硬功不行,她只好用軟功了。她雙手合十,對著郭彩娣作了一個揖,用祈求的聲音說道:「好姐姐,我不搖你的肩膀了。你快點講給我們聽聽吧。」 郭彩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軟功。你軟,她就硬不下心腸了。她看董素娟那副可憐相,忍不住笑了,說:「講就講,作啥揖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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