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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哦!」徐義德半晌沒有做聲,等了一會兒,說,「查帳也不怕,要勇複基想辦法明天把現金支付出去。我們能停夥多久就停夥多久!」

  「那當然。」

  「你要穩住勇複基。」徐義德的二郎腿又蹺了起來,他看到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通向大門的路上的電燈已經亮了,便說,「時候不早了,你快上我家去一趟……」

  「今天你睡在啥地方呢?」

  「就在這裡!」徐義德指著空蕩蕩的辦公室說。

  「你給我送張行軍床來?」

  「也好。要是沒有現成的行軍床,千萬別去買,我在長沙發上也好過一夜。」

  「有現成的,一會叫他們送來。」

  梅佐賢走出了廠長辦公室,嚴志發的話有力地在他耳際縈繞。他在嚴志發麵前答應下來,明天一定想辦法繼續開夥、開工,今天晚上日子好過,明天白天難熬。這話不能告訴徐義德,幸好勇複基不清楚個中底細,徐義德就是找到勇複基,他也說不出啥名堂來。但自己夾在徐義德和楊部長之間,這個夾心餅乾的日子可不好受啊!不開夥開工,楊部長那邊交代不過去;不停夥停工,徐義德這邊不答應。他深深嘆息了一聲,低著頭,喃喃地說:這本是徐義德的事,為啥推來推去推到我的頭上來呢?他想起剛才徐義德的口氣松了些,明天楊部長要是真的派人查帳,逼得徐義德非讓步不可,讓他們面對面去鬥,他就可以跳出夾心餅乾的處境了。

  他回過頭去,向辦公室望了一眼:裡面的電燈亮了,門輕輕地給關上了。

  徐義德走到視窗,把天藍色的窗帷拉起,旁邊留下一些空隙,這樣,外邊的人看不清屋裡的動靜,他在屋裡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見窗外的一切。梅佐賢在樓下待了一會,交代了幾件事,跨出總辦公室的大門,在通向大門的煤渣路上踽踽地走著。他今天沒有坐那輛黑色小奧斯丁汽車回去。汽車停在他家的車房裡。「五反」工作隊進了廠,不是坐汽車的辰光,生活應該樸素點。徐義德的眼光一直把梅佐賢送到大門那邊,見他順利走出大門,沒有遇到一絲的阻礙,他完全放心了。

  徐義德反剪著兩手,從窗口走了回來。他走到牆那頭,又走回窗口:看到日班工人已經吃過晚飯換了衣服慢慢回家去了。夜班工人斷斷續續地從門外走進來。他見到那些精神抖擻的工人,要是在從前,心頭馬上湧起喜悅,做了一班之後,許許多多的棉花就變成無數的棉紗了。可是今天晚上啊,心裡充滿了無名的仇恨!

  「你們都來吧,來吧,反正把我這片廠糟蹋完了就稱心如意了。你們在廠裡生產的蠻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這算啥毒?多少年來,哪一家工廠不是這樣做的?我徐義德還算是好的哩,哼,別的廠,你們去看看,比滬江厲害的多啊!別說中國,外國可更厲害。美國那些資本家,哪一家廠不是一年賺很多美金,有的賺上十億八億也不稀奇!政府官員都聽資本家的話,這多麼好哩!不像中國,做個資本家一點也不威風,賺了一點錢,政府就眼紅了,要三反五反,一定要反得個淨光才甘心!好吧,愛怎麼反就怎麼反,就是鍋裡這些面,煮幹了拉倒!你們來得很好,都來吧,呸!看你們明天能開工!」

  他輕蔑地對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得意地走回來。他有意叫梅佐賢不進花衣,像是在廠裡埋了個定時炸彈。這個炸彈明天就要爆炸。沒有花衣,所有的車子都得關上。工人進飯廳沒有飯吃,不怕楊部長有天大的本事,看他怎麼領導「五反」?他仿佛已經看到明天廠裡發生的事,臉上浮著勝利的微笑。

  他在室內踱著方步,計算梅佐賢離廠的時間,現在大概已經見到他家裡三位太太,只要家裡那道防線不被突破,他料到楊部長對自己是沒啥辦法的。他臉上顯得十分安詳,想起在家裡安排的後事,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向右邊牆上望了一下,但立刻警惕地把眼光收回,怕給啥人發覺似的。他匆匆走到門口,向門外一看:辦公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每一張辦公桌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人們下班回家去了。電燈的光亮很弱,照得辦公室顯得靜幽幽的。他縮回頭來,輕輕把門關好。他的眼光這才毫無顧忌地盯著右邊雪白的牆壁。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在牆跟前,像是忽然給人發現自己的秘密,慌忙兩手下垂,一言不發,臉孔如同雕塑的石像一樣,毫無表情。半晌,他的眼光從牆壁移開,向室內掃射了一番:整個辦公室除了他以外,一個人也沒有。他於是舉起手來,向牆壁輕輕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接著在牆的另一個地方又敲了敲,凝神地用耳朵去聽。這次臉上堆滿了笑容。他點點頭,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又走到牆跟前,認真地望了又望,不放心地再敲了一下,才滿意地退了回來,坐在長沙發上,眼光卻還斜視著右邊的雪白的牆……

  湯阿英和郭彩娣到飯廳裡去等徐義德,第一批吃飯的人走了,第二批吃飯的人也吃完陸陸續續走去,可是不見徐義德的影子。飯廳裡鬧哄哄的人聲逐漸消逝了,現在只聽見洗碗洗箸子的響聲。桌子上空蕩蕩的,吃飯的人留下沒有幾個了。湯阿英心裡想:難道徐義德回家去了嗎?她到飯廳來以前,他還在廠長辦公室呀!難道徐義德不在飯廳裡吃飯了嗎?

  中午卻在飯廳裡吃的啊!徐義德又有啥花招嗎?

  郭彩娣的眼光在整個飯廳搜索,找不到徐義德,她篤篤地走到飯廳門口,慌慌張張趕回來,對著湯阿英展開兩隻手,神情緊張,小聲焦急地說:「糟糕,徐義德溜走了!」

  「你看見他走的嗎?」湯阿英以為郭彩娣剛才在飯廳大門外邊發現徐義德溜走了。

  「我沒看見。」

  「哪能曉得的?」

  「飯廳裡沒有,那還不是溜走了!」

  「也許他又要了一碗陽春麵去吃哩!」湯阿英估計徐義德不會溜走,張小拴領導的糾察組從廠的大門到各個車間都佈置了人,徐義德一溜走馬上就會發覺的。她低聲對郭彩娣說,「他可能還待在廠長辦公室,我們去看看。」

  她們上了樓。廠長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裡面的電燈卻開著。湯阿英好奇地輕輕走過去,側著耳朵去聽:沒有人聲,但是一種悠然自得的腳步聲時不時傳出來。她哈著腰,從鑰匙孔裡向裡面窺視,屏住呼吸,兩隻眼睛炯炯發光,看出了神。她看見徐義德從右邊牆跟前走過來,舉手輕輕向牆壁敲了一下,用耳朵貼牆仔細聽聽,倉皇地退了回來,倒走了三兩步……湯阿英悄悄地把郭彩娣拉過去,指著鑰匙孔要郭彩娣看。郭彩娣睜大兩隻眼睛細心地向裡面看,她的脖子紅了,那一股紅潮一直漲到臉上,心也急劇地噗咚噗咚地激烈地跳動,看到剛才湯阿英所看到的一樣的情形,馬上轉過身來,詫異地低聲問湯阿英:「啥事體呀?」

  湯阿英指著她的嘴,搖搖手,她懂得是叫她不要嘖聲。她伸了一下紅膩膩的舌,躡著腳尖,輕輕走到湯阿英身邊,附著湯阿英的耳朵說:「徐義德搞的啥鬼把戲?」

  「小聲點點!」湯阿英把她拉到靠牆的寫字臺那邊,輕輕地說,「牆裡可能有物事……」

  「有物事?」郭彩娣兀自吃了一驚,圓睜著兩隻眼睛,焦急地說,「我們沖進去,當面問他!」

  「他不會講的。」

  「我們把牆挖開!」郭彩娣拉著湯阿英的手,想朝廠長辦公室的門那邊走去。

  「你又性急了,忘記楊部長怎麼對你說的嗎?」

  郭彩娣頓時想起臨走時楊部長的吩咐,她稍為冷靜了一些,慢慢說:「好,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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