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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窗外不時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朱延年這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坐在雪佛萊裡,而是坐在他的小小的辦公室裡。他怪那些人太不夠朋友,為啥收到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畫書到現在還不給一個答覆呢?即使不立刻確定認股多少,也可以先表示一下態度啊。啥原因沒有消息呢?是不是總結書和計畫書寫的不好呢?也許是吧。他半信半疑。他回過頭來一看:辦公室裡黑烏烏的,伸手去撳亮了寫字臺上的檯燈,打開總結書和計畫書仔細地重新審閱,第一頁前言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本書所述各點,在總結方面者,均系過去業務上之實際情況,具體切實,必要時並列表說明。在計畫方面,均為即將執行或部分已開始執行者,今後本藥房業務上之發展,大體根據本書指明之方針。

  這一段話並無漏洞,而且說得既懇切又肯定。為啥還得不到那些朋友的信任呢?他找不出理由來。他把總結書和計畫書又仔細審閱了一番,自己仍然認為寫的不錯,文字上也無懈可擊。他斷定是由於那些朋友對新興的人民的醫藥事業缺乏高度的熱忱,因此,對福佑藥房的發展不積極。朱延年一心一意為人民的醫藥事業服務,他不能讓朋友們對人民的醫藥事業缺乏高度的熱忱。他要幫助朋友瞭解和贊助這個人民的醫藥事業。幫助啥人?他對著寶綠色的檯燈發愣:在他眼前隱隱約約的出現了各種面影:柳惠光的,韓工程師的,徐義德的,馬慕韓的……「對!」他對自己說,「首先催馬慕韓,那天他的態度並不堅決,多少有點苗頭。一個大工業家投福佑一點資算啥,就說是辦紗廠沒有時間兼顧西藥,那麼,認幾股玩玩票也沒啥。朱延年和徐義德的親戚關係馬慕韓不是不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總得應付一下。」

  他越說越有道理,右手伸出去,抓過電話聽筒就想給馬慕韓打電話,旋即一想:當面一催,說僵了,反而不好。不如先寫封信去,說得懇切一點,有個迴旋的餘地,不行,再當面談。這比較穩當。他打開抽屜取出福佑藥房的漂亮的洋信紙信封,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寫道:

  慕韓總經理先生大鑒上次在姊夫徐義德兄處奉上福佑藥房總結書與計畫書諒邀青睞承蒙俯允贊助小號不勝感激之至吾兄擬認股若干敬請早日示知以便趨前聆教共議大事……

  他寫好信封,貼上郵票,想早點發出去,就站起來,走出辦公室。外邊各部的夥計都走了,只有童進一個人獨自留在那裡。他背靠著欄杆,面對著牆壁出神。牆壁上掛著蘇北行署衛生處送的大紅賀幛,緊靠這幅賀幛掛著福佑藥房全體同仁歡迎中國人民志願軍戴俊傑、王士深兩同志因公回國攝影紀念的照片。早一會童進在經理室碰了一鼻子灰,給朱延年趕了出來。他肚子裡好像有啥東西在燃燒,仿佛一張嘴,裡面就有一股火要噴出來似的。等到同事們看出他臉色氣得鐵青,料想一定出了啥事體,低聲小語問他,他又不得不按捺住心頭憤怒的火焰,微微搖徭頭,說沒啥。既然童進不言聲,大家也不便追問下去,都去忙手裡的事了。

  童進心裡哪能也平靜不下來。他拿起帳簿和傳票看,只是一些數目字在眼前跳動,究竟多少,哪能也看不清爽。他的兩隻眼睛盯著帳簿。說他閑著吧,他面前攤開了帳簿和傳票;說他在做事呢,他實在閑著。

  夏世富從側面看出了苗頭。這位元外勤部長不僅對福佑藥房往來客戶的底細一清二楚,就是福佑藥房的內部人事關係和朱經理肚裡的妙計,他也明白。童進垂頭喪氣地從經理室出來,他就很注意,童進沒有回答大家關懷的詢問,更叫他注意。他並不是對童進特別關心,也不想幫助童進解決問題,主要因為他有事要找朱經理。他想從童進那裡瞭解一下朱經理情緒。如果碰到朱經理在氣頭上,那會對自己也捎帶幾句,甚至壞了事。遇到這樣的時刻,寧可慢一點再去談。夏世富見童進不肯說出剛才在經理室的情形,估計一定有複雜的原因,不好再大聲問他,便伏在童進的寫字臺旁邊,顯出特別關懷的樣子,小聲地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童進發現夏世富在面前,仿佛窺出他的心事。他感到突然,眼睛一愣,半晌,才想起要回答夏世富的問題,慢吞吞地說:「沒啥。」

  「你同我還見外嗎?自家人,有啥不好談?告訴我,童進,有啥事體,我也好幫幫忙。」

  童進想起朱經理的無理的言詞,他歎了一口氣,說:「沒啥好幫忙。」

  「是啥事體?你講嚜,有話放在肚裡也怪悶的,講出來讓大家曉得也好。我看朱經理這兩天臉色不好,老是皺著眉頭,好像有啥心思。他為啥罵你呢?是不是因為到期支票的事?」

  童進搖搖頭。

  「是催貨的事?」

  童進沒有吭聲,也沒有搖頭。夏世富一看這情形就料到大概是這樁事體,便追問:「是哪一筆?」

  童進沒有搭腔。

  「你說呀,我還不清楚這些事嗎?我也為這些事受氣,兩面不討好:不發貨,客戶罵我;催發貨,又要挨老闆的罵。」

  「是呀!」童進聽了夏世富同情自己的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究竟是哪一筆?」夏世富一點也不放鬆。

  童進望望前後左右的人,沒一個在看他們兩個。他吞吞吐吐地說:「戴……俊傑……他們……」

  「是志願軍的?那數目不小啊。」夏世富貼著童進的耳朵輕輕地說,「這一陣子朱經理在設法募股,沒有一點消息,啥地方有錢配這些貨?你去的不是時候啊。」

  「也不是我要去的,是戴俊傑他們寫信來催的。志願軍在朝鮮前線打美國鬼子,辦的貨哪能不配齊,查出來不好……

  我也是為了福佑好……他把我趕了出來……」

  「啊喲,今天朱經理的脾氣可不小……」夏世富希望要瞭解的情況已經知道了,他決定自己今天不找朱經理;安慰童進道,「我們端了人家的飯碗,就得服人家的管。受點氣,只好忍著點吧。」

  童進還是想不通自己為啥要挨駡,朝鮮前線等著藥品救命,不把貨發齊,無論如何是不對的。他感到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剛才悶在肚裡,給夏世富幾次三番追問,慢慢流露出來。他聽到夏世富安慰的話,眼睛不禁發紅,眼眶有點潤濕了。

  「別生氣了,還是好好做事吧。你曉得朱經理的脾氣,過一陣也就算了。」夏世富生怕留在店裡會有事挨到他身上,打定主意出去溜一趟,對童進說,「我到客戶們那裡去轉轉……」

  「好。」童進揉揉眼睛,低低應了一聲。

  吃過晚飯,店員們陸續散去,只是童進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像是發癡一般,背靠著欄杆,一個勁對著那張照片望,心裡覺得不立刻把藥品配齊寄到朝鮮前線,就對不起戴俊傑和王士深。

  朱延年看到童進一個人留在那裡望著和志願軍拍的照片,他馬上想起早幾天陳市長在天蟾大舞臺所做的關於開展五反運動的報告。剛才他那樣對付童進,既不妥當,也不合時機。童進知道不少朱延年的秘密啊。他在經理室門口站了一會,後悔剛才不該得罪童進,要想法挽回。他打定主意,走過去,輕描淡寫地隨便問道:「他們都走了嗎?童進。」

  童進轉過臉來,面對著朱經理,不高興地低著頭,應了一聲:「唔。」

  「究竟是你好,無事不出去亂跑,對福佑藥房的事特別關心。店裡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我們福佑發展的會更快;我在外面奔走也更放心。」

  童進聽朱經理這幾句話有點莫名其妙,和早一會的口吻完全兩樣。他微微抬起頭來,懷疑地覷了朱經理一眼。朱經理嘴角上露出了笑紋,向他走來:「童進,你說得對,志願軍的藥品要早點配齊發去。明天要庫房裡查查,還缺啥貨,最近要想法配齊,等前方平靜一點,馬上趕緊寄去。」

  童進聽了這話,從心眼裡高興了,也笑哪:「好。」

  「信也應該複。你擬個稿子,就說貨不久寄去。」

  「那我現在就起草……」

  「你寫吧,明天我看了再寄。」

  朱經理心裡在盤算怎樣把童進這一批人完全抓在自己的手裡,去應付那銳不可當的暴風雨一般的五反運動。他皮笑肉不笑,親熱地說:「童進,你給我通知夏世富他們,明天下午四點鐘,到我家裡坐坐,我有話和大家談談。」

  童進點點頭。朱經理邁起得意的步子橐橐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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