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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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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朱延年把信往抽屜裡一放,哢的一聲關起抽屜,氣生生地說:「曉得哪。」 他說完話,低下頭去看平攤在玻璃板上的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畫書,把童進冷清清地扔在一旁。童進站在他的寫字臺前面紋風不動,一對眼睛出神地注視著他。童進的眼光裡流露出不滿的神情,緊閉著嘴,努力壓制內心激動的感情。等了一歇,童進見他還不抬起頭來,仿佛忘記自己站在那裡,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說話,聲音卻很輕:「朱經理,這是戴俊傑、王士深兩位同志的來信啊。」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朱延年仍舊沒有抬起頭來。 「你答應寄到朝鮮去的貨,要早點寄去。志願軍不比別的機關遲幾天不要緊,這些救急用的藥早寄去一天,可以早救活幾個最可愛的人。他們在前線流血打美國鬼子,我們沒有別的支援,應該把貨早點配齊寄去。他們催過兩次,這次不能再不寄了。」 朱延年聽童進理直氣壯一個勁在講,簡直制止不住。他把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畫書拿起,然後用力往寫字臺上一摜:「我有要緊的事體在辦,盡在這裡羅哩囉嗦做啥?」朱延年從抽屜裡把那封信取出來,對著童進說,「你曉得他們在啥地方?美國的飛機在朝鮮天天轟炸,志願軍躲也無處躲,藏也無處藏。從後方送到前線的給養彈藥百分之五六十都給炸毀,真正送到志願軍的手裡只有這麼一點點。我們現在哪能寄藥?」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藥更要寄。後方的彈藥送到前線很困難,前線更需要彈藥。戴俊傑說,前線只要有藥,就可以多救活幾個志願軍。他們臨走的辰光,不是希望我們早點把藥寄去嗎?」 「有藥,當然可以治病,這還用你說,啥人都曉得。可是送不到前線有啥辦法?」朱延年見童進一本正經地在堅持,他不好再發脾氣。為了緩和一下童進的情緒,他放下笑臉,嘻著嘴說:「藥當然是要寄的,別說是志願軍的,就是一般客戶也要寄的。你年紀還青,你不懂得。我們辦事要講究效果。這幾天報上登著美國飛機轟炸朝鮮很厲害,現在把藥寄去也沒有用。我們對志願軍同志要負責,不能亂寄。寄丟了怎辦?過一陣再說吧。」 童進給朱延年這麼一說,心動了。他覺得朱經理究竟和自己不同:年紀大,社會經驗豐富,看事體有遠見,辦事體牢靠。他的不滿的情緒漸漸消逝,反而感到剛才對朱經理頂撞有些不妥當。但他還是關心這批藥啥辰光能夠寄出,等了一會兒,對朱延年輕聲地問道:「啥辰光寄出才好呢?朱經理。」 「這個麼,」朱經理像煞有介事地用右手的食指敲一敲太陽穴,在凝神思考。他心裡想:別瞧不起福佑藥房的夥計們,就連童進,解放以後也和以前不同了啊。雖然朱延年幾句話把他說得不再堅持要馬上寄藥,可是對寄藥這件事卻一絲一毫也不放鬆。志願軍好像是他的親娘老子,比對啥人都關懷。朱延年暗中瞟了他一眼:他站在那裡,沒有馬上離開的模樣。 半晌,朱延年信口說道:「等前方平靜一點再說吧。」 「咦?」童進內心裡打了一個問號:怎麼朱經理說得好好的,忽然又改變了口氣呢?他懷疑地望了朱經理一眼:「太慢了不好吧?」 「當然不能太慢。」 「那麼,啥辰光進貨呢?給志願軍寄的藥品,庫房裡都沒有,應該早點進貨。等美國飛機一不轟炸朝鮮,就寄去。朱經理,是不是今天就進貨?」 朱延年把眉頭一皺,顯出很不耐煩的神情,說:「我曉得了,別羅哩囉嗦的,去吧。」 童進沒有給攆走,還是站在朱延年的面前。他要問出一個結果來:「志願軍的信哪能答覆?」 「等一等再複。」 童進回想起王士深在店裡講的漢江兩岸狙擊戰的英勇故事,他懷念著志願軍的同志像是懷念著自己的親人一樣。他認為今天催朱經理寄藥是他的神聖的職責,有一股力量支持他和朱經理交涉。朱經理的態度叫童進十分激動,他話也講不大清楚,斷斷續續地說:「這……這哪能……可以呢?朱……朱經理。」 朱經理覺得童進膽敢在他面前放肆,怒不可遏,霍的站了起來,瞪了童進一眼:「為啥不可以?」 「志願軍來信催寄藥,我們應該答覆他們。」 「剛才不是告訴你美國飛機天天轟炸嗎?覆信寄去,一定給炸啦。」 「那麼,我們就不復了嗎?」 「複,當然要複的,不過,也要等前方平靜一點。」朱延年心裡想,說不定戴俊傑、王士深早給美國飛機炸死了,誰知道他們向福佑藥房訂過貨呢?給志願軍辦貨,我是有把握的。乾脆不寄,給祖國節省一點藥品! 童進焦急地說:「那要等到啥辰光?」 「打仗的事體很難說,我哪能曉得要等到啥辰光。」 「今天先複一封不好嗎?」 朱延年惱羞成怒,乾脆不答理童進,大聲喝道:「這是我的事體,你別管。別在我這裡吵吵鬧鬧的,我還有要緊的事體呢。你給我滾出去!」 童進仍然站在那裡沒動。他想起昨天蘇北行署衛生處張科長也來信催貨,氣憤不平地又說道:「張科長也來信催貨……」 「我曉得。」 「朝鮮有戰事,蘇北可沒有戰事。過了這許多日子,為啥還不給他配齊?」 朱延年給童進問得沒有話說,狠狠瞪了他一眼,走上去抓住他的胳臂,向經理辦公室門外一推:「滾!」 【第二部 第二章】 朱延年關上經理辦公室的門,坐到寫字臺的面前,自言自語:「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童進這青年經常出去聽團課,開會,簡直不務正業,變得越來越壞啦,膽敢在我面前一句頂一句,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唉……」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睛對著窗外發愣。 窗外高聳入雲的大樓遮去了半個天空,另一半天空上有一大片雲彩上鑲著金邊,把雲彩照得透明。金邊黯淡下去,那一大片雲彩就像是用舊了的破棉絮掛在漸漸灰暗的天空。暮色無聲地降落在上海繁華囂雜的市中心區了。 朱延年望著暮色又想起福佑藥房募股的事:那天在徐義德家分送出去的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畫書,怎麼毫無消息,難道真的是石沉大海嗎?柳惠光不理睬還有可說,韓工程師一點意思也沒有?馬慕韓看了之後竟然會絲毫不表示?還有……他一個個想下去,都沒有下文。他的心情像是那一大片的暗灰色的雲彩一樣。他對著那片雲彩沉默了很久。 窗外閃爍著點點的燈光,慢慢越來越多,形成一片燈光的海洋。耀眼的霓虹燈光把半個天空映得血紅,像是在燃燒。這燈光給朱延年帶來了希望。他努力安慰自己:沒有下文不等於完全絕望,投資一種企業是一件大事,不說別人,就拿自己說吧,要投資大利藥廠也猶豫好久,想了又想,才下了決心;為了調頭寸,又耽擱了一些時間。馬慕韓說得好,他是辦棉紡廠的,對西藥業外行,精力照顧不過來。這也是實情。想到這裡,朱延年的臉上有了笑紋,對自己說:得等待一些時間。 過了一會兒,仿佛已經等待了很久,他有點不耐煩了。他希望福佑藥房馬上很快地發展起來,想四面八方伸出手去。把能夠弄到手的頭寸都集中在朱延年的名下,先給自己買輛小轎車。啥牌子?倍克不錯,又大又穩又氣派,但是價錢不含糊,怕要兩三個億;還是節省一點,那麼,小奧斯丁,也不錯,幾千萬就差不多了,就是太寒傖。福佑藥房的總經理哪能坐小奧斯丁,跟著馬慕韓、徐義德他們一道往來也不像個樣子。頂合適是雪佛萊,不大不小,樣子也不錯,雖說是屬於二等貨色,坐出去也不算寒傖,在市內跑跑不錯的。要是節省點,還可以弄一部八成新的雪佛萊,那更划算。 朱延年似乎已經坐在自己的雪佛萊的小轎車裡,他要司機先在漢口路四馬路兜個圈子,開慢一點,好讓同業中的人首先知道朱延年的黃金時代又到了。可惜同業中沒有一個人站在門口等候朱延年的汽車經過。他又想了一個辦法,坐車子去登門拜訪,把車子就停在你門口,你們不得不看一下吧。或者,朱延年出面請一次客,派自己的雪佛萊去接送客人,那還不馬上傳遍西藥業嗎?這一傳,工商聯的那些巨頭們馬上就會知道。他們如果不知道,只要坐著雪佛萊去出席一次星二聚餐會就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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