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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這時,他總是沉默不言,但一進會場必須在工商界朋友注意之下設法和政府首長拉拉手打打招呼,然後向會場上所有的工商界朋友點點頭,微微笑一笑。這一方面表示自己和人民政府首長接近,另一方面也暗示告訴人民政府的首長,這些工商界朋友他完全熟悉。他衷心希望這個問題能夠由他向人民政府方面去反映,但又不好自己推薦,就故意誇大這個問題,用大聲講話來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求得有人推他去。他說,「這個問題要很好的反映,不然,又會有人說我們民族資產階級叫囂了。」

  潘信誠識破他的心思,便順水推舟,說:「這次非阿永去反映不行。」

  馮永祥走前一步,雙手直搖,笑著說:「我不行,我不行。這個問題很大,非信老親自出馬不可。」

  他知道偉大的三反運動在轟轟烈烈展開,老于世故的潘信誠是不肯為別人的事體出頭的。特地有意向他身上推,他不肯去,自然是落到馮永祥的身上了。潘信誠果然不答應,他說:「我最近不大出來走動,找政府首長反映這個問題,有點唐突,很不自然,何況各行各業的困難情況我也不熟悉。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關係我們工商界太大了,我看還是阿永去吧。」

  「我爸爸近來身體不好,很少出來開會。今天他本來不想來的,我廠裡也有事。因為他們再三請他來,他才勉強答應。我放下廠裡的事,陪他一道來。」潘宏福給潘信誠解釋,說,「不必客氣了,阿永去吧。」

  唐仲笙怕馮永祥去反映頭寸不夠,不起作用,影響到東華問題不能解決。他不同意馮永祥去反映,可是又不好公開反對。他借著潘信誠的話搭上去:「信老說的對,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信老和阿永都不肯去,我看倒有個最適當的人,各位倒忘記了。」

  徐義德問:「誰?」他疑心是不是指自己。

  唐仲笙有意不說:「你們猜猜看。」

  「說吧,急死人哪,這個事體也好開玩笑。」柳惠光忍耐不住了。

  「智多星,乾脆說吧,別猜了。」江菊霞盯著唐仲笙。

  唐仲笙還是慢吞吞地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指著馬慕韓說,「我們的慕韓兄,諸位倒忘記了嗎?他是民建上海臨工會的常務委員,又是協商委員,從民建那方面,可以反映給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出席協商會的時候,又可以在會上正面提出。他不要講自己企業的問題,只是客觀地反映一下工商界各方面的情況,提供政府參考參考,下面的文章政府自然會考慮了。如果說,現在風頭不對,在協商會上正面提出怕別人誤會,那麼,協商會開會休息的辰光,慕韓兄借個機會走到陳市長面前去,各位不要忘記,陳市長是協商會的主席哪;他和陳市長隨便聊聊天,順便就把問題反映上去了。這不是很自然嗎?一點痕跡也不露。」

  潘信誠邊聽邊點頭。

  金懋廉聽他說完,五體投地,佩服不已,大聲歡呼:「妙,妙,真是妙啊!」

  柳惠光聽唐仲笙娓娓說來,頭頭是道,聽出了神,發呆發癡一般的望著唐仲笙,一動也不動。金懋廉的歡呼聲驚醒了他。他隨聲附和道:「妙!」

  徐義德完全同意:「慕韓兄自然最適當不過了,身份也好。」

  潘信誠知道馮永祥心裡一定不同意馬慕韓去,唐仲笙一提到慕韓兩個字,馮永祥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消逝了,別的人卻還沒有察覺。潘信誠也認為馬慕韓去反映比馮永祥適當的多,可是他並不立刻表示,反而把皮球踢給馮永祥,問他:「阿永覺得哪能?」

  「當然是慕韓兄去好。」馮永祥的臉上浮著勉強的微笑,聲調裡有點酸溜溜的味道。

  馬慕韓料到眾望所歸,非自己不行了,見信老沒有吭聲,他有意再往潘信誠身上一推:「最好還是信老去……」

  江菊霞插上來打斷他的話:「不要再推三推四的了,慕韓老兄。」

  馬慕韓強辯道:「不是推……」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忽然有人掀起落地的紫色的絲絨簾子,宋其文老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頭闖了進來。他望見沙發上滿滿坐的是人,就站下來,定定神,喘著氣,輕輕理了理鬍鬚說:「正好,你們都在。」

  江菊霞說:「吃過晚飯,有幾位先走了,我們隨便聊天。

  你再不來,我們也要散了。」

  柳惠光這幾天一直心驚肉跳。誰的步子走快一點,他就有點怕。他見宋其文跑進來,神色驚慌,預感到有啥不幸的事體發生。他迎上來問:「出了啥事體?」

  「出了大事!」

  徐義德問:「是不是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哪?」「那倒不是,」宋其文靠著落地的紫色的絲絨簾子說,「葉乃傳自殺哪。」

  「葉乃傳,誰?」這個人潘信誠不認識。

  坐在沙發上的人伸長脖子,有的歪過頭來,都對著宋其文看。

  「誰,葉乃傳是北京路昌瑞五金號的老闆,」金懋廉一提起這個人就有點氣憤,說:「欠我們行裡五億頭寸,申請展期了三次,連利息也不付。」

  江菊霞欽佩地碰了碰金懋廉的胳臂,低聲對他一個人說:「你們銀行裡啥事體都曉得。」

  「哦,昌瑞五金號的葉乃傳啊,懋廉兄一提,我記起來了,」馬慕韓的臉上露出輕視的神情,說,「早幾天報上登的,他派自己的小老婆在新亞酒店長期包房間,勾引幹部,承攬定貨。昌瑞承制人民解放軍一批錨繩,就是白棕繩,表面上是白洋棕,裡面卻是爛麻皮,經不起風吹浪打。人民解放軍解放舟山群島,追擊國民黨殘餘匪幫,有些船隻因為錨繩斷了,延遲了登岸動作。還有一部分船隻遇到狂風,各船一齊下保險錨,結果有九隻錨繩斷了,翻了好幾隻船,犧牲了八十多個解放軍。這件事體就是葉乃傳幹的。」

  「我也想起來了,」徐義德說,「早幾天報上是登了這段新聞的,華東紡管局向他家買的各種規範的鋼管,百分之八十九都是假貨,用舊貨充新貨。還有河北省地方國營染織公司在他家買進的一寸半泗汀管五十九尺六寸,規定壓力三百磅,他竟不顧工人生命安全,以舊東洋貨黑鐵管冒充,壓力只有一百二十磅。裝置竣工,準備使用,幸好給工程師發覺停用,差一點要發生事故哪。」

  宋其文點點頭:「慕韓老弟和德公說的一點不錯,就是他。早些日子同業裡的人就傳說,葉乃傳對人講:昌瑞的不法行為實在太多了,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按他計算,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坐牢兩百年,所以各機關凡是有關『五反』的案件到昌瑞五金號調查,葉乃傳都承認。那些日子,昌瑞號一案未了,一案又來,稅務局的同志查他的偷漏帳沒走,人民解放軍同志來了,華東紡管局的同志又來了,同時水利部和鐵路局的傳詢電話又紛紛打來,他簡直來不及應付。他對每一個單位的同志都一一承認自己的罪行,他說判徒刑兩百年和三百年根本沒啥區別。」

  「他哪能自殺的?」馮永祥走過來,站在宋其文旁邊問,「其老。」

  「據說他本來打算投黃浦水葬的,後來一想不划算,不如跳樓自殺,當街示眾,企圖說明是人民政府逼他這樣的,也好出一口氣。他在國際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今天下午從十一層樓上跳下來死的。」

  「自殺還要撈回點利潤!」

  馮永祥這句俏皮話沒有引起大家注意。潘信誠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徐義德說:「聽說葉乃傳魄力大,投機能力強,對朋友有義氣,同行當中都很佩服他。」

  宋其文惋惜地說:「那是的,提到葉乃傳,五金業哪個不知道他年青有為。」

  「葉乃傳如果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可能是個成功的人物,」金懋廉說,「現在卻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啥個原因?」

  唐仲笙給他做了答覆:「那還不簡單嗎?時代變了,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代啊。」

  柳惠光問馬慕韓:「葉乃傳的事要不要反映一下?」

  馬慕韓直搖頭,撇一撇嘴,蔑視地說:「這種人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資產階級,夠不上新民主主義社會中的民族資產階級,嚴格地講,他應當算是反革命分子。這種事體有啥好反映,丟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臉。」

  柳惠光碰了一鼻子灰,往沙發上一靠,他不再吭聲了。

  馮永祥同意馬慕韓的意見,補充道:「像葉乃傳這樣的事,當然不值得重視,不過五反運動沒有下文,倒是叫人放心不下。」

  他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場人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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