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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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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老沒有回答,望了潘宏福一眼,想叫他說,一想,在座不少前輩,行情也熟,不如聽聽別人的好。他的眼睛轉到徐義德身上,說:「這個嗎,最好請教我們的鐵算盤,他的行情熟。」 「曉得的也不多,信老要我講,我就講一點。」徐義德向潘信誠點點頭,把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拘謹地說,「各行有各行的困難,棉紡業也不好,複製業更差,針織業去年十二月份的營業額超過三百億,二月份連一百億也不到。毛巾被毯業二月份銷量和去年同月相比,毛巾銷量減少百分之四十五,被毯竟減少到百分之五十。你說這個生意哪能做?懋廉兄,我是同意你的意見的。信老,我說的不對,請你指正。」 「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潘信誠用眼角向馬慕韓斜視了一下。他現在凡是有馬慕韓在的場合說話比過去更加小心,一方面因為後生可畏,馬慕韓看問題確實比一般工商界高明些;另一方面馬慕韓並不把潘信誠放在眼裡,有時候當面頂得潘信誠下不了臺;更重要的是馬慕韓經常出席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商委員會的會議,和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接觸的機會比他多。他不能不防他一手,別把潘信誠私下說的話漏給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知道。他稱讚了徐義德以後,有點不放心,加了一句,「最近這方面的詳細情形我很不了然。」 柳惠光聽了金懋廉、唐仲笙的談話,他一直在搖頭,等到徐義德說完,他忍不住唉聲歎氣了,皺起眉頭,嘴裡不斷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哭喪著臉說:「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目前我們西藥業雖然還沒有啥,但不久一定會影響到我們西藥業的,一定會影響到利華的。這,這,這怎麼得了啊!」 馬慕韓果然不出潘信誠所料,他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甚至連金懋廉的看法,也需要修正。他等到大家發言差不多了,自己反復思考,再提出與眾不同的見解,襯托出馬慕韓是高人一等的。他說:「德公的看法不全面……」 潘信誠不等馬慕韓說下去,他連忙插上來,生怕馬慕韓說徐義德捎帶講他幾句。他自己先站穩了要緊。他說:「對,看問題要全面的看,要從各方面看,義德的看法是可以多考慮考慮的。」 馬慕韓等潘信誠說完,接下去講:「比方說棉紡業吧,憑良心講,我們的生產是正常的,沒有受到五反運動的影響,花紗布公司不管三反運動進行得哪能厲害,都照顧我們。從這裡看出了一個問題,凡是在國營經濟領導下的工商業,生產經營就有保證。我們棉紡業生產正常,就是因為給花紗布公司加工訂貨,別的行業不是這樣,完全靠自己、靠客幫、靠市場,當然就不同了。目前工商界營業清淡,我看只是暫時的情形,工人農民需要日用品,這一點是肯定的。人民的購買力比過去提高,這一點也是肯定的。我們有貨色,還怕賣不出去嗎?」他轉過來對金懋廉說,「我對你剛才的看法,基本同意,不過還要補充兩點,不曉得對不對?」 他等候金懋廉表示態度。金懋廉說:「別說兩點,三點也很歡迎。我今天沒有準備,只是信口開河,隨便說說。請慕韓兄多多指教。」 「我認為『三反』也是一個原因,別說國營公司減少收購量,就是許多國家機關因為反貪污、反浪費,買東西也大大減少了。這千把萬人的購買力也是很可觀。」說到這兒,馬慕韓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可是整個客廳的人都聽得很清晰。他說,「關起門來,說句良心話,這些情形也是我們造成的,別的不說,單講提款補稅一項,給國家納稅是工商界天經地義的事吧,如果我們過去按期如數繳納,不拖欠,就不會擱到現在去補稅了。總之,目前有些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樂觀的。」 潘信誠有意捧馬慕韓一句:「慕韓老弟看問題究竟是比較全面。」借此暗中收回「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那一句。 徐義德不同意,可是理由不多,他就從側面來反駁:「不管怎麼樣,目前工商界有困難總是事實,前途雖然可以樂觀,可是這難關過不去,前途也就沒有了。」 「是呀,是呀,」柳惠光的眉頭越皺越深,兩道眉毛幾乎要變成一道了,憂慮地說,「這實在是困難,這實在是困難。怎麼得了呀。」 「有困難得想辦法,單是悲觀也沒有用。」馬慕韓一棒子打在徐義德和柳惠光兩人的身上。本來馬慕韓並不預備打柳惠光這一下的,他認為柳惠光根本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柳惠光講的話自然也微不足道了。這回是湊巧,柳惠光自己送上門來挨打的。 「自己沒有困難,不曉得有困難的人的苦處。」徐義德挨了這一棒,並沒有低下頭去。他昂起頭來,望著馬慕韓,冷冷地說,「慕韓兄辦法多,比我們又進步,倒請你指教指教。」 馮永祥見馬慕韓和徐義德頂了起來,他連忙嘻嘻哈哈地插上來:「你們兩位為啥又頂牛了?啊喲,真傷腦筋。聽你們講話,我這個身體吃不消,天天吃人參也來不及補。有話,心平氣和地講,行不行,兩位老兄。」 潘信誠開口了:「工商界有困難,大家想辦法,不要分你呀我的。」 「此話極是。」這是金懋廉的聲音,他知道信通銀行和工商界脈脈相關,工商界有困難,信通也好不了。 徐義德經馮永祥這麼一點,倒有點不好意思。他內心深處是不願意得罪馬慕韓的,於是退了一步,自己走下臺階,說:「那麼,大家想辦法吧。」 客廳裡立刻靜了下來,面面相覷,每一個人都好像從對方的臉上可以找到什麼奇妙的辦法似的,看了很久,誰也不言語。唐仲笙一直站在金懋廉旁邊,給他背後的壁燈把自己矮小的影子映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只有他一個人低著頭,注意自己的影子在出神地想。 「怎麼,要大家想辦法,倒反而沒有辦法哪?」江菊霞坐在金懋廉旁邊,望沙發外面移動了一下,使自己身子突出,好像這樣可以引起大家注意聽她的意見。她的嗓音很尖,輕輕地說,「智多星,江郎才盡了嗎?」 「對,」馮永祥站了起來,說,「請我們仲笙兄發表發表高見。」 「歡迎,歡迎。」潘宏福不禁鼓了兩下掌。 「高見不敢當,」唐仲笙走到客廳中間,站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像是發表演講似的,舉起右手來說,「照我看,目前的困難,工商界自己解決不了,正像一九五〇年『二·六』轟炸那樣,國民黨反動派用美國飛機炸了上海,工商界也形成了半癱瘓狀態,靠政府才救活了工商界。這次麼,我認為除了政府出來,拉我們工商界一把,沒有別的辦法。」 徐義德聽完唐仲笙的話,立刻想起了「二·六」轟炸那年滬江紗廠的狼狽不堪的情況:停電斷水,原料缺乏,市場困難,頭寸短少,真是寸步難行。他整天皺著眉頭,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當時他已經下了決心,準備疏散關廠。幸虧政府伸出手來援助:華東紡管局、花紗布公司和工商局給困難廠出了主意,替政府加工訂貨,維持困難廠生產。一件紗花紗布公司配給四百十斤用棉,另外給二百零五個折實單位的工繳費。 當時市場「花貴紗賤」,花紗布公司給私營廠代紡一件紗,足足要賠五十九斤花的老本。滬江從自紡改成代紡,給政府加工訂貨,解決了原料缺乏的困難;頭寸短少,人民銀行又給貸了款。經過人民政府這樣大力幫助,滬江才算度過了難關,維持下來。但他認為這是過去的事。情況和現在完全不同。現在政府想撈一票,會幫工商界的忙嗎?當然不會。他搖搖頭說:「怕沒那麼容易吧?」 馬慕韓不贊成徐義德的意見,反問道:「你說,政府看我們垮下去嗎?」 「當然也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望了唐仲笙一眼,說,「現在和『二·六』轟炸不同……」 唐仲笙也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目前工商界困難情況,我們應該向有關方面反映反映。人民政府只要注意到這個問題,我看,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 人民政府決不會看我們工商界這樣垮下去的。」 潘信誠對唐仲笙伸出大拇指來,說:「真不愧是智多星,好,好。」 「只要政府肯幫忙,有人去反映,我也不反對……」徐義德說。 「誰去反映呢?」江菊霞望望四周坐在沙發上的大老闆們。 「這倒是個問題,」馮永祥大叫一聲。他一向自命為是人民政府和工商界之間的一個唯一的橋樑,在人民政府工作人員面前他代表工商界;在工商介面前他又常把人民政府首長的話複述一遍,似乎他也可以代表一點人民政府的意見。有時他大言不慚地稱自己是半官方,其實他倒是真正站在民族資產階級立場上說話,否則,就喪失了他的民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地位。最尷尬的是他出席人民政府或者是協商委員會召開的會議,政府首長和工商界代表面對面協商問題,他既不能吹牛代表政府方面某某人說點意見,更不好代表工商界說話,因為真正工商界代表就在會場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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