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九八


  門外傳來吧噠吧噠的聲音。這是湯阿英在和泥巴。她的草棚棚早就應該修理了,老是沒有閒工夫。黃泥和茅草買好很久了,一直擱在角落那裡。今天起床,寒風吹得草棚棚裡的草紙都飛揚了起來,像是黃蝴蝶似的在飛翔,忽上忽下。一陣風過去,湯阿英把地上的草紙拾起,放回馬桶那邊,看到堆在馬桶跟前的黃泥,她下決心今天動手修理草棚棚了。她把黃泥拎到門口,倒了兩瓢水和了和,另外抓了一把茅草,把它弄短,約莫有兩寸光景,均勻地撒在黃泥裡。她用力地揉和著黃泥和茅草,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音。

  她拿了一塊木板,用抹子撮了兩堆已經和得均勻了的黃泥,對著草棚棚側面仔細看了看,又在正面望瞭望。她想起夜裡從頭頂吹來的冷颼颼的涼風,便首先走到草棚棚大門的左邊,一眼瞧見竹籬笆剝落的地方,她像是一位熟練的老泥水匠,用抹子弄了一小團黃泥,啪的一聲,那黃泥正好堆在剝落的裂縫那裡,然後用抹子把它抹來抹去。非常均勻光滑,在清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順著左邊走過去,牆角落那邊也有地方裂開了,巴掌大小的一塊泥剝落下來了。她糊上黃泥,抹了一下,牆角落那邊的裂縫彌補得嚴嚴實實,平平整整,她還不滿意,在牆角那邊細心抹著。

  「媽媽,有客人來了。」巧珠的聲音從草棚棚一直叫出來,氣喘喘地沖到湯阿英面前。

  「誰?」

  「張阿姨,」巧珠高興地說,「張小玲阿姨。」

  巧珠一把拉住媽媽的胳臂,要她馬上進去。媽媽把胳臂一甩,說:「別碰我,我手上有泥。」

  巧珠放下了胳臂,嘟著小嘴,站在旁邊,催促說:「快回去,張阿姨等你哩。」

  「我知道了,要張阿姨等我一會兒。」湯阿英又用抹子撮了團黃泥,站在草棚棚的側面,對著一條一尺來長的裂縫,抹上黃泥,仔細抹勻。

  「喲,這麼好的把式!」

  湯阿英一門心思在抹黃泥,突然聽到背後讚美的聲音,兀自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張小玲笑嘻嘻地對著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張小玲聽說湯阿英在抹竹籬笆,她沒等巧珠把她娘找回來,便輕輕走了過來。她看見湯阿英剛才抹過的籬笆,平整光滑,心中暗自驚奇。她從小在上海長大,沒有做過泥水匠這些活,看湯阿英的手這麼巧,十分佩服,一走到湯阿英的背後,不禁脫口讚揚。

  「做得不好,別笑話我。」湯阿英謙虛地說。

  「你在啥地方學的這麼好的手藝?我還不曉得哩。」

  「從小在家裡跟爹在一道,他帶我們做這做那,慢慢就學會了。」

  「你這雙手真了不起,學一樣會一樣。」

  「會,談不上,只是湊合著做。」

  「看你抹的活,不算八級技工,我看也夠上五級六級啦!」「差的遠哩,」湯阿英聽到張小玲過譽,豐滿的面孔上,泛著緋紅的愧色,微微搖了搖頭,說,「我不過是個學徒工罷了。」

  張小玲對於湯阿英的手藝確實從內心深處感到敬佩和羡慕,望著小木板上的黃泥和抹子,她的手有點癢癢的。她說:「要不要我來相幫你?」

  「用不著了……」

  張小玲沒等她說完,假裝生氣地說:「怕我弄壞吧,我不會,你可以教我,別這麼保守呀!」「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湯阿英嚴肅地說,「你別生氣,不是怕你弄壞了,是活做完了,以後再相幫吧。」

  張小玲見她那麼嚴肅解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說:「給你說著白相的,我怎麼會生氣哩。以後你修理草棚棚,收我做個學徒工,好不好?」

  「不敢當。」

  「不,收我這個學徒工吧,湯師傅!」

  「我哪能當師傅?別把我給折死了。」

  「你不答應,我可真要生氣了!」張小玲有意把嘴噘起,板著面孔。

  「一道學習吧。」湯阿英用瓢舀了一點水,澆在自己手上,邊洗邊說,「這草棚棚就像是紙糊的,一颳風下雨,不是這個地方漏水,就是那個地方通風。早就說要修理修理,老是沒工夫動手。昨天夜裡起了大風,我們凍了一夜。今天廠禮拜,學海一早起來,出去看朋友了,我沒事,就借了把抹子,趕緊修理。忙了一陣子,總算修理得差不多了。」

  湯阿英洗完手,抹去頭上晶瑩的汗珠,喘了口氣,和張小玲一同走進草棚棚。巧珠奶奶見張小玲走進來,高興地招呼道:「我還以為你走了哩,快坐下。」奶奶一邊對巧珠說:「快給張阿姨倒杯水。」

  「我不渴,」張小玲謙虛地說。

  「水還沒燒吧。」湯阿英走過去,把門口沒用完的茅草拾了進來,放在爐子裡,點著了,又加了兩根木柴,舀了兩瓢水在燒。張小玲走上去,想阻止她:「不要費事,阿英,我們不是外人。」

  「到我這裡來,別的沒有,開水總得有一口。」湯阿英推開她的手,說,「我們也要燒早飯——昨天晚上剩了一點乾飯,正好燒點水煮煮。」

  「你累了一早上,也該歇一歇。」

  「不累。」

  奶奶走過來,拉起湯阿英,說:「我來燒,你們姐妹去談談。」

  「你應該雇個泥水匠,這點活,半個工就差不多了。逢到廠禮拜,也不會休息休息。」

  「沒這個福氣,自己能買點黃泥修理修理已經不錯了,談不到雇人工。解放了,物價平穩,一天才能吃上兩頓幹的一頓稀的,要是在國民黨反動派時代,吃了上頓沒下頓,吃了今天沒明天;現在的日子好過了,不能不把細一點。」

  「就是不雇人工,你言一聲,我們也好來插把手,相幫相幫你。」

  「這點小事體,哪能好驚動人家?」

  「你這句話卻說得見外了,你有事我們相幫你,我們有事你也好相幫我們啊。」

  「那當然可以,」湯阿英看鍋裡冒出了熱氣,鍋蓋噗噗地響,她拿起一隻深藍色的洋磁茶缸去倒了一杯開水,送到張小玲面前,說,「不過,今天這點活,一個人對付過去了。以後有事,找你就是了。」

  「那好呀。」張小玲朝草棚棚裡面望望,心裡想:如果有事,她馬上好幫忙,望了一陣子,看不出有啥事,就問道,「你今天還有啥事體嗎?我好幫你一手。」

  湯阿英想了想,說:「沒啥事體。」

  「上午有空嗎?」

  湯阿英信口答道:「有空。」

  「媽媽答應帶我出去白相,奶奶也去……」巧珠接上去說,「啥辰光走呀?」

  「看你人來瘋,」阿英瞪了巧珠一眼,說,「站在阿姨面前沒規沒矩的,亂蹦亂跳做啥!」巧珠聽到媽媽責駡的聲音,她把臉轉過去,伏在張小玲的懷裡,不吭氣了。

  「小孩子應該跳跳蹦蹦的,你罵她做啥。」張小玲提出了異議,她用手撫摸著巧珠的頭髮。

  「她野的不像樣子了,整天看不見她的影子,到吃飯的辰光就回來了。哪能還能夠讓她亂跑。」

  「要小孩子整天蹲在這個草棚棚裡也實在悶的慌,我要是巧珠也要溜出去。你看,這草棚棚,站起來,伸直了腰,就要碰到頭。那上面蘆席給煙熏得烏漆巴黑,燒起飯來就嗆嗓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