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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不要站在政府機關以外,是國家政權機關的幹部。」方宇仔細回味著楊部長的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單是一個按月拿一百一十個單位的雇員,而且是政權機關中的一個幹部,一個為人民服務的人,不是一個為一百一十個單位服務的人。每月發給他一百一十個單位只是他為人民服務的報酬。他的工作,要對政府負責,要對人民負責。他想起那一次透露給梅廠長關於七月一日加稅的消息,給國家給人民帶來多少損失啊。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他的手抓著面前的那杯茶,可是不喝。他說:「楊部長,你說的對,我是有些雇員思想。我對一些問題看法常常很糊塗。」

  「看法糊塗,思想錯誤,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分析思想錯誤的根源,找出正確的看法,糾正錯誤。我們做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犯錯誤,只是有的人犯的錯誤多一點,有的人犯的錯誤少一點;有的人犯了錯誤,發現錯誤,改正錯誤,努力避免再犯錯誤;有的人犯了錯誤,自己不承認是錯誤,或者是別人指出了他的錯誤,他企圖掩飾錯誤,甚至保護錯誤,寄託在僥倖上,不想改正錯誤,一錯再錯,就鑄成大錯了。對後一種人,我們要幫助他,這是我們的一種責任。當然,他自己也要檢查自己。」

  楊部長銳利的眼光停留在方宇的臉上。方宇的面孔感到熱辣辣的。他慢慢把臉偏過去,發覺坐在楊部長背後的葉月芳的兩隻大眼睛正對著自己。他努力保持著冷靜,很自然地把頭又低了下來。「對後一種人,我們要幫助他,這是我們的一種責任。當然,他自己也要檢查自己。」楊部長這幾句話在他的耳朵裡轟鳴著,衝擊著,好像洶湧澎湃的海浪,以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拍擊著海邊的懸崖。他感到楊部長這些話是針對著自己講的,卻不提自己的名字,態度又那麼和藹親切。他聽了心裡很舒服,又很難受。

  楊部長見他不言語,十分關懷地問他:「你覺得哪能?」

  「你說的對,楊部長。」

  楊部長接下去說:「譬如這次三反運動,從第一階段中充分證明:資產階級向我們進攻,如同水銀瀉地一般,無孔不入。在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下,國家的財產遭受了嚴重的損失。有許多幹部被腐蝕了,犯了錯誤。上海解放以後,資產階級不惜用一切手段來勾引我們的幹部,來毒害我們的幹部。一部分立場不堅定的幹部,特別是受舊社會影響比較深的幹部,中了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有些幹部中了糖衣炮彈自己還不清楚,他們不知不覺地變成了資產階級盜竊國家財產的代理人。資產階級有的還直接派遣代理人鑽到我們政府機關、國營企業內部來,利用職權的便利,大量地盜竊國家的財富。」

  「那太可怕了……」方宇說了一句,又不說了。

  「如果我們不把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堅決予以反擊,取得勝利,那我們就會有極大的危險。所以毛主席指示我們要大張旗鼓地開始三反運動!」

  「是呀,一定要反擊,要痛痛地反擊。」

  「你的意見很對,要痛痛地反擊。」楊部長鼓勵他,說,「反擊,每一個中了糖衣炮彈的人都要參加反擊。有了他們參加,反擊起來更有力量。因為他們中了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受了資產階級的勾引,受了資產階級的毒害,用他們親身遭受的腐蝕,暴露出資產階級的罪行,引起人們的公憤和警惕,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同時也是挽救了自己。」

  「挽救自己?」方宇脫口而出,發覺自己露了馬腳,立刻又收回來,說,「是呀,同時也挽救了自己。」

  「有些人犯了錯誤不敢講出來,他的腳陷在錯誤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啊?有這樣的人?」方宇故作不知地問。

  「有,而且不少。」楊部長說。

  「為啥不敢講呢?真奇怪。」方宇說。

  「不奇怪。」楊部長解釋道,「因為有顧慮,怕說出來的後果,其實,不說出來,那後果才是不堪設想哩。我們從來對於承認錯誤、決心改正錯誤的人總是寬大的。在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之下,不少人負傷了,不少人倒下了。毛主席號召我們大張旗鼓地進行三反運動,就是為了醫治這些人的創傷,就是為了挽救這些人。只要把創傷在人民面前和黨的面前暴露,受傷的人才會得到治療,才會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那是的,那是的。」方宇的聲音有點發抖。他仔細考慮著「我們從來對於承認錯誤、決心改正錯誤的人總是寬大的」這句話,他心上的烏雲逐漸散去,開朗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在他的耳朵裡回繞著:「要把創傷在人民面前和黨的面前暴露。」不曉得啥地方來的一股勇氣支持著他,鼓勵著他,要他把隱藏在心的深處的話說出來。他果斷地抬起頭來,對楊部長說:「我,我……」方宇張開嘴,又把話吞了回去,躊躇地改了口說,「我只是收了梅廠長的一隻馬凡陀的金手錶,我已經坦白了,我希望受到應得的處分。」

  「我知道你收過梅廠長的馬凡陀金手錶,這只是他送給你的東西的一部分。你說,他送了一隻手錶以後,從此他就不送你別的東西嗎?他送你的東西竟無目的嗎?那他為啥不送給別人呢?為啥解放以前按月送你的津貼,解放以後忽然就不送呢?為啥這麼巧,不早不遲,恰巧在上海解放那天以後就不送呢?你知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上海這樣轟轟烈烈大張旗鼓地進行三反運動,你不講,別人不會講嗎?昨天我們召開了工商界座談會,資產階級坦白了許多有價值的材料,每一個廠商的負責人都談了,滬江紗廠的梅佐賢也談了。」

  方宇大吃一驚,他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楊部長:「梅佐賢!」

  「唔,梅佐賢也來了。」葉月芳坐在楊部長的背後,插上來說。

  「隱瞞是隱瞞不了的,只有坦白,徹底坦白,承認錯誤,決心改過錯誤,才會受到寬大處理。我不忍看見一個幹部陷入到錯誤的泥沼裡而不去救他。」

  「我……我……我……」方宇好像突然變得口吃了,他一直在講著「我」,可是說不出其他的話來。梅佐賢那張露著兩個酒窩的長方型的面孔在方宇面前出現。他想起那天在滬江紗廠廠長辦公室的情形,梅廠長把馬凡陀金表放在他面前,說:「我們是老朋友,這表是我的。我今天送給你,留個紀念。我曉得,共產黨反對送錢送禮的。這也不是禮物,這是我們兩人的私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誰知道呢?我絕對不會對人家說的。」從此,他就接受梅廠長一次又一次的禮品和金錢。

  想不到來了三反運動,還召開了工商界座談會,而且梅廠長在座談會上還談了話。梅廠長啊梅廠長,實在太不夠朋友了。梅廠長的那副笑嘻嘻的面孔和楊部長誠摯關切的態度,成了一個極為鮮明的對比。楊部長剛才所講的每一句話,起初以為是講的第三者,與自己無關。現在想起來,都是針對著他的。楊部長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慈母,撫摩著兒女所受的創傷,想早一點把他們治好。方宇感到再不講出來,實在太對不起楊部長了。他本想一口氣把自己所犯的錯誤都講出來,可是自己很激動,情緒很亂,不曉得從啥地方說起。

  葉月芳在旁邊忍不住對方宇說:「楊部長這樣苦口婆心勸你,你不坦白,還有啥顧慮?」

  方宇皺著眉頭,心裡想是不是楊部長要他再坦白一些,然後今天就逮捕他;還是真的坦白了並不嚴辦呢?他看不准,便站了起來,向楊部長試探地懇求道:「楊部長,可不可以讓我回去仔細想一想,有些事體,時間久了,實在記不詳細。」

  「完全可以。」

  「我現在可以去嗎?」他心中暗暗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眉頭開朗了。

  「你現在可以去。」楊部長也站了起來,送他到辦公室門口,親熱地握著他的手說,「你想好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方宇一走出去,葉月芳馬上焦急地走到楊部長面前,問:「你剛說動了他,為啥又放他走呢?」

  「不放他走,」楊部長幽默地說,「留他在我的辦公室困覺嗎?我這裡也不是旅館。」

  「不是這個意思,」她辯解地說,「意思講,要他坦白。」

  「他還沒有想好,哪能坦白?」

  「一回去,又會變了。」

  「怕他變過去不坦白嗎?」

  「是呀!」她急得胖胖的圓臉上的兩隻眼睛睜得更大。「那要他再變過來,」楊部長說,「思想基礎不鞏固,是不會坦白的。一次不夠,我可以再和他談一次。」

  她聽見楊部長答應談第二次,而且顯得很有把握,她高興得跳了起來,鼓著掌,說:「那好,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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