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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葉月芳一邊聽楊部長講,一邊打開紅色沖皮筆記本刷刷地記著。楊部長講完,她感到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力量,是對付頑強老虎方面所最需要的力量。過去以為對方宇這樣的人實在沒有辦法了,聽楊部長抓住關鍵問題冷靜地進行分析以後,覺得對方宇這樣的人實在太有辦法了。那股力量產生了信心。她向楊部長保證:「我們小隊全體隊員一定根據你的指示,滿懷信心地上山打虎,不捉到老虎,誓不回來。」

  「我祝你們成功。你們一定成功。勇敢加智慧,就是勝利。」「不過,我們還希望你不斷地給我們指示,給我們支援。」

  「那沒有問題。」

  「你是不是可以找方宇個別談一次話呢?」葉月芳想起了小隊長在作戰計畫上的要求。

  「如果需要,當然可以。」

  「那我們的信心更高,明天一定解決方宇的問題。」葉月芳拿著作戰計畫準備去了,她想即刻把楊部長的指示告訴小隊長,早點準備,好上火線戰鬥了。她臉上閃著得意的笑容,心裡想:方宇這只「老虎」眼看著就要捕獲到手了。

  楊部長見葉月芳興高采烈,怕她讓預期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葉月芳是一個裡外如一的人,她內心有啥,面孔上立刻就反映出來。她好勝,同時,還有一點虛榮心。上海解放以後,她首先穿上二尺半的灰布列寧裝。原來在上海工作的一些女同志初穿上這身灰布衣服還有點不習慣,她卻感到很自然,經常穿著那身灰布列寧裝在眾人注目的地方出現。

  此外,她對各式各樣的徽章感到很大的興趣,尤其是一個新的紀念章——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在上海一出現,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想法去弄來,別在胸前,有意走到熟人面前給他們看。做起工作來,就忘記了一切,不完成組織上給她的任務,她絕不放手。即使三天三夜不睡覺,她也不叫一聲苦。她經不住表揚,但受得起嚴厲的批評。楊部長熟悉她這些特點,在思想和工作上,他對她抓得比較緊。楊部長留下了她,提醒她別讓可能到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說:「葉月芳同志,你記得我們三反運動第二階段的主要任務嗎?」

  葉月芳拿著作戰計畫站了下來,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嚴肅地說:「第二階段的主要任務是進一步在機關內部展開坦白檢舉運動,並與工商界的坦白檢舉運動結合起來,造成內外夾攻的形勢,集中力量追捕大貪污犯。」

  說完以後,葉月芳的兩隻大眼睛注視著楊部長的表情,她怕自己回答的不完全。其實她記憶力和她所做的會議記錄一樣,在整個區委是出名的,什麼檔經過她的手,只要楊部長一提,就可以把整個內容說出來,馬上找給楊部長看。任何人參加區委統戰部的會議,看到自己發言的記錄沒有一個人不讚賞的,不但記得一點不漏,最難得的是保持著發言人的口吻,絲毫不差。她是統戰部有名的活字典。她見楊部長點了一點頭,她松了一口氣。楊部長說:「市委的指示你記的很清楚,這很好。問題是怎樣才能追捕大貪污犯呢?要打大『老虎』,首先要把中小『老虎』搞清楚,這樣,大『老虎』的尾巴就露出來了。目前稅務分局的中小『老虎』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因此,大『老虎』還躲藏著。我們的任務還很艱巨,不要小勝即驕,要永遠保持清楚的頭腦。」

  葉月芳的弱點給楊部長幾句話指點出來。她的臉像是西方的晚霞。她靜靜站在那裡,仿佛是在暑天,熱得頭上冒氣,給一盆冰涼的冷水澆下來,腦子裡感到涼爽和清醒。

  楊部長接著說:「就是方宇問題也不會一帆風順,進行起來可能還會有波折。這一點,我們要有充分的估計。毛主席指示我們: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爭取最好的前途。面對頑強的『老虎』,我們不可以過早的樂觀,當然,要有堅強的信心。縱然方宇問題順利解決了,也只是突破一點,我們還要鞏固成績,擴大戰果,才能取得全勝。最近區裡要召開坦白檢舉大會,我們要特別努力,配合區裡的這個大會。反過來,區裡的這個大會,又會推動我們這裡的鬥爭。」

  葉月芳羞愧地低下了頭,她覺得自己剛才過於樂觀,忘記了擺在面前的十分艱巨的任務。

  楊部長批評了她以後,又鼓勵道:「你們只要永遠保持清醒的頭腦,我相信:你們會不斷取得勝利的。」

  「那麼,我去了,楊部長。」

  「好的。」

  葉月芳邁著堅定的步子,穩健地一步步走去。

  開過了小會,葉月芳走進了楊部長的辦公室,嘟著嘴,半晌沒有說話。楊部長料想情形一定不大好,問她:「方宇沒坦白?」

  「他什麼也沒有坦白,只承認解放以後受過梅佐賢廠長的一隻馬凡陀金表,說這是私人交情……」

  「別的呢?」

  「他說再也沒有了。這樣的人,我看他死也不會坦白的。」

  「他不是已經開始坦白了嗎?」

  「啥辰光?」她大吃一驚,方宇坦白了,她為啥不曉得呢?

  她不解地注視著他。

  「你剛才說的呀,他收了梅廠長一隻表,這就是行賄幹部的一種方式。禮品也要錢買的呀。不是啥私交!為啥梅廠長不送別人的禮品,單獨送他呢?送了一次以後,為啥不再送呢?這不是開始坦白一部分了嗎?」

  「經你這麼一說,倒是的。」

  「說了以後,他很恐慌嗎?」

  「看樣子很恐慌。他神色有點張惶失措。」葉月芳把召開小會的經過情形向楊部長彙報了,她說:「我們希望楊部長能找他個別談一次話,好跟蹤追擊,鞏固已得成績,迅速擴大戰果。」

  「你們對他交代政策不夠。他有顧慮,不敢徹底坦白。」

  「我們第一次就給他交代了政策。這傢伙頑強。」

  「交代一次是不夠的,要反復交代,要交代的透。他現在已經露出『老虎』尾巴來了,緊緊抓住尾巴,反復交代政策,是可以擴大戰果的。」

  「你啥辰光找他談呢?」

  「讓我把他的材料再研究一下。」

  三小時以後,葉月芳把方宇帶進來了。他拘謹地站在楊部長面前,低著頭,兩隻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是好,一會交叉地放在胸前,一會藏到脊背後面,最後垂直在身體兩旁。「請坐下。」楊部長指著他辦公桌前面那張椅子對方宇說。

  葉月芳端過一杯茶來放在方宇面前。

  方宇莫名其妙了。他聽說楊部長找他談話,他遲疑了一陣子才走。臨走,他又向房間四周留戀地看來看去,好像是進行最後的告別。他想打個電話告訴家裡,說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那就是說,他準備進監獄。他後悔不該坦白出曾經受過梅廠長的馬凡陀的金手錶,講出去以後,果然楊部長找去談話了。見葉月芳站在旁邊,他不方便給家裡打電話,怕給葉月芳察覺出自己的心思。他心一橫,抱著橫豎橫的心理,跟她來了。走進楊部長的辦公室,沒有看見公安局的人員,他就有點奇怪;楊部長和葉月芳那麼客氣,他更奇怪了。他坐在楊部長面前,還是不敢抬頭,也沒有喝茶,以一種等待宣判的心情在靜坐著。

  楊部長窺出他這種緊張的心情,特地緩和一下空氣,輕描淡寫地說:「方宇同志,不要太緊張,我們隨便談談。」

  「方宇同志,」方宇想起自己過去的罪行,聽到「同志」兩個字感到有點慚愧。一個貪污分子值得楊部長稱做「同志」嗎?

  他抬起頭來,口吃地說:「楊部長,我,我……」

  「你怎麼樣?方宇同志。」

  「我,我不配稱做同志,你待我太客氣了。」

  「這沒有啥。」楊部長望著他的面孔說,「你不要老是想著你是留用人員。你要曉得,你是國家政權機關的幹部,你是國家的工作人員,為人民服務的人。你不要以為自己是雇員,站在政府機關以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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