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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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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慕韓在上海解放後就不斷買毛澤東主席的著作和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史達林的著作看,學了不少新知識。在工商界朋友當中,他是比較有點修養的。他這幾個看問題的方法把徐義德說得啞口無言。他心裡不服,可是弄不清那些新名詞,有理也說不出。他不言語,只是對馬慕韓一個勁地搖頭,表示不同意。朱延年從馬慕韓的沙發扶手上站了起來,向大家點了一點頭,態度很謙虛,語氣卻堅定,說:「借這個機會,我想向諸位報告報告福佑藥房的具體情況……」 馬慕韓一聽到朱延年要報告福佑藥房的情況,馬上就預感到他又要大煞風景,在林宛芝三十大慶的日子來大力募股了。他厭惡地盯了朱延年一眼,想離開他遠一點,書房裡沒有一個空座位,突然離開朱延年也容易引起旁人的詫異。他不動聲色,把頭轉過去,注視掛在牆上的那幅《絝扇仕女圖》。 朱延年沒有注意馬慕韓的表情,他興致勃勃地說:「福佑藥房複業不久,從蘇北行署衛生處來了一位張科長,剛開頭,連根香煙也不肯抽我們的,吃飯更不必說了。我們送過去一雙黑皮鞋和一套深灰色的嗶嘰人民裝,起先一定不要,勸他先穿了再說,到後來就一直穿到蘇北去了。送他禮物不肯要,我們把它放到火車的行李架上,他也帶到蘇北去了。最初不敢當面送餞,只說是借點錢給他零用,他就放手化用了。第二次,我們又送了一些錢放在他房間裡,他化了,從來一字不提。 到娛樂場所吧,比方講跳舞廳,開頭也不肯去,帶他去一二次,以後就自動去了,跳完了,就把一個很漂亮的舞女——叫徐愛卿的帶到旅館去了。公家機關的幹部總是這一套,心裡愛錢嘴上不敢愛。以後,我們摸清了這個底細,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你照辦,堅持做下去,只要不讓人曉得,他們最後總是接受的。十拿九穩,沒有一個幹部不是這樣的。」 徐義德的嘴上露出了笑容,說:「我說的,對吧?慕韓兄。」 馬慕韓聽見朱延年並不說募股的事,而是談了張科長的例子,這些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和興趣。他沒有正面回答徐義德的話,轉過臉來,對朱延年說:「你談下去。」 朱延年見自己的一番談話引起了馬慕韓的興趣,他揚起眉頭,得意忘形地說:「哪個幹部到了我們福佑藥房,總逃不出我朱延年的手。不但生意一定是給福佑做下來,而且人也會慢慢變成福佑藥房的。他們自己單位的生意一定給福佑做自不必說,就是他們有聯繫的別的單位,也會介紹來的。每次介紹生意來,我也不虧待經手人,不是寄點錢去,就是送點禮物去。他們要辦貨,上哪一家都是一樣,到福佑來,自己有油水,何樂而不為呢?老實說,我們福佑藥房是幹部思想改造所。任你是哪一個幹部來,只要跨進福佑的門,思想就一定會得到改造。因此,我們福佑的生意越做越大,經常聯繫的客戶幾乎遍及全國,有一千九百四十二家,今年六月份的營業額曾達到三十六個億,現在還在發展……」 馬慕韓聽到這裡生怕他又要拉到募股上頭去,當著這些朋友的面,再要拉他入股,他是很難拒絕了。他連忙插上去說:「福佑藥房是幹部思想改造所,那麼,你是所長了。」「不敢當,不敢當。」朱延年謙虛地說,「我不過在這方面多出點主意,具體的事情還是靠夥計們去做。」 韓雲程工程師不大接觸工商界的這些人物,平日盡在數字裡過日子,今天聽了朱延年的宏論,他暗自吃了一驚,深深感到自己曉得的事體太少了。拿朱延年和徐義德一比,顯得徐義德大為遜色了。他感歎地說:「想不到福佑藥房做買賣還有這一手……」 柳惠光早聽說福佑招待客戶的一些情形,但是沒有今天這般具體。早一會兒和馬慕韓、韓雲程一道聽朱延年談福佑藥房發達的情形,當時的嫉妒現在已變為輕視,甚至是不屑一顧了。這樣做法,風險太大,就是賺錢,將來也會出毛病的。他不再嫉妒福佑藥房,內心安于利華藥房的營業情況了。 他聽到韓雲程的感歎之詞,接上去說:「我們延年兄的花樣經多的很,別人想不到的事體,他都做得出。」 這幾句話說得朱延年心裡不大舒服,在座的只有柳惠光知道他的底細最清楚,怕他再說,連忙頂過去:「別給我高帽子戴,惠光兄,你也不推板。」 徐義德的意見得到朱延年的有力的支持,他指著掛在上沿牆壁上那幅《絝扇仕女圖》說:「金錢與美人這兩關,誰也逃不過。你們看看這是一幅唐朝的古畫,這幾位宮女畫得多美麗!誰見了能不動心呢?幹部跳舞當然找最漂亮的舞女跳。有了金錢和美人,你要幹部做啥,他不肯,才怪哩。」 潘信誠閉目遐思,想起他從香港回到上海,曾經看到上海解放初期英文《字林西報》的一篇社論,感慨萬端地說:「唉!英國人是有眼光……」 大家對金錢與美人這兩個問題正有興趣的時候,忽然聽潘信誠說了這麼一句,大家都以莫名其妙的眼光注視著潘信誠。宋其文問:「信老,你怎麼忽然岔到英國人身上去了?這和我們的談話內容,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啊!」 「大有關係。」潘信誠說,「上海解放初期,《字林西報》有篇社論,說上海是一個大染缸,不管你啥政黨來,都要變色的。那意思是說,就是共產黨來,也要被上海改變的,也要變色的。我聽了延年老弟的一番話,心裡很有感觸,要修正我剛才的看法。以我五十多年的經驗來說,我發現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每當哪一派得勢上了台,開頭都是勤勤懇懇朴樸素素地辦事,總是得人心的。可是,不久,政權建立起來,生活富裕了,過的寫意了,就起了變化,慢慢失去了人心。我們中國受帝國主義壓迫了百把年,統治階級也不爭氣,盡和帝國主義勾結,一點可憐的民族工業總抬不起頭來,老大的中國富強不起來,也獨立不起來。自己捧著一個金飯碗在人家面前討飯吃。我原先以為共產黨不同,想不到上海解放還不到三年,幹部已經起了變化。上海這染缸……這可怕的染缸……」潘信誠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這一聲嘆息,使得大家都閉住了嘴,不知道說啥是好。書房裡靜靜的,草地上暮色蒼茫,打羽毛球的大人和孩子的叫喊聲低下去,有些人就走進客廳裡來。樓上徐守仁已經把電唱機關了,再也聽不見世紀末的美國爵士音樂。客廳裡的亂哄哄的人聲比剛才更高。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稍為注意一下,可以聽到西客廳裡有人在唱《捉放曹》:「將此賊好一比井底之蛙……」此外,還可以聽到搬動桌椅和放置筷子碗碟的音響…… 梅佐賢坐在書房門口那邊,伸過手去把電燈扭開。燈光照耀著古色古香的書房,給潘信誠嘆息了一聲因而沉悶起來的空氣,讓電燈一照,大家情緒又仿佛活躍了起來。肅靜中,馬慕韓開口,打破了沉默:「信老,你是用舊眼光看新社會。我不同意。你說的情形,過去確是如此,那是反動統治階級,改朝換代,他們的階級本質決定他們一定要起變化的,有的變化遲些,有的變化早些,但是一定要變化的。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政黨,他們不會的。」 「這件事,慕韓兄,你可不能給人打包票。」徐義德完全同意潘信誠的意見。 「不是我要給人家打包票,共產黨硬是和別的黨派不同麼。」 「何以見得?」潘信誠不慌不忙地問。 「自然有道理,我親眼看見的啊。」馬慕韓回憶地說,他仿佛又回到朝鮮前線,「在朝鮮的志願軍,就是原來的解放軍,他們住在坑道裡,有時連水也喝不上,用雪化成水來喝,不怕多麼強烈的炮火,個個爭先恐後,受了傷也不下火線。過去只聽說解放軍生活艱苦,打仗勇敢,我卻沒見過。我在朝鮮前線慰勞,可是親眼目睹的,他們一點也沒有變。」 「共產黨的軍隊確實管教的嚴。不過,軍隊在城市裡住久了,也很難說。」潘信誠還是相信《字林西報》的論調。 「不,信老,我見到的志願軍,有的是從上海開去的,他們在上海駐防過。」 「哦?」潘信誠感到有點驚奇。 「信老擔心的很對,一般幹部就很難說了,有些幹部,我也是親眼看見的。」徐義德支持潘信誠的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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