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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個我瞭解,我在人代會上也聽到陳市長這番話的。但是,為啥最近看不大見幹部呢?問題在這個地方。」「哦,」馮永祥會意地說,「那是因為最近華東軍政委員會發出了關於貫徹增產節約開展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鬥爭的指示,陳市長特地在上海市郵政局設置信箱,接受各界人民和公教人員等對於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行為的秘密檢舉和控告。三反運動這樣大張旗鼓地雷厲風行地展開,你到啥地方去看到幹部?這辰光,幹部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別說滬江紗廠,稅務分局派來的那位方宇駐廠員,就是再大的官,他首先得顧顧自己,至於啥稅款呀,那倒是次要的。」

  馮永祥的答覆,徐義德仍然不滿意。他問:「三反運動麼,市面上倒聽到一些風聲,有的《解放日報》也登了,我們想知道的是:究竟三反運動是哪能反法啊?永祥兄。」

  潘信誠、宋其文和柳惠光他們都同意徐義德意見,異口同聲地說:「對呀。」

  朱延年加上一句,表示自己擁護姐夫徐義德所提的問題:「徐總經理所談的,是我們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這個呀,問題報複雜。」馮永祥並不曉得中共上海市委和人民政府進行三反運動的真實的具體情形,但自己是大家公認的工商界的消息靈通人士,這件事體哪能不曉得呢?天下事馮永祥沒有不曉得的。怎樣把不曉得的事說成曉得,而且和真實的事實又不能相差太遠,這是一個不小的難題。馮永祥抬起頭來望著斜對面的書櫥和書櫥上的那個康熙年間的白底藍花的大磁片。他感到書房裡的水汀燒得太熱,解開深咖啡色的英國條子嗶嘰的西裝上衣的鈕扣,整理了一下那條大紅呢子的領帶,想了想,吃力地說,「三反運動主要是反對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各個部門的具體情況不同,發生的事情不一樣,採用的方法當然不能一律。共產黨辦事總是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實事求是,反對主觀主義。三反運動,各個機關不同。」

  馮永祥繞了一個大彎子,最後還是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梅佐賢見到徐總經理把兩道眉毛皺到一起,顯然是不滿意馮永祥的解答,同時,又表現出不好意思再問馮永祥。他為了投合徐總經理的心意,代他問馮永祥:「馮先生,你說一個機關哪能進行三反好不好?比方說市人民政府,或者是我們這個區人民政府哪能進行三反?」

  徐總經理暗暗點頭。他心裡想梅佐賢究竟不愧為我們滬江紗廠的一名人才,問題提的明確具體,叫馮永祥躲閃不開。

  馬慕韓也希望知道一點「內幕消息」,他說:「阿永,談一個具體機關哪能進行三反運動,我想,是很有意思的。」

  「很有意思是很有意思,可是我不能說。這是有關國家機密問題。我講出來,就是洩露國家機密。乖乖龍的冬,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吃不消。我只有一個腦袋,沒有兩個頭。你還是讓我多活幾年好,慕韓老兄。」他對馬慕韓嗨嗨笑了兩聲,然後轉過臉去朝梅佐賢瞪了一眼,覺得這傢伙為啥這樣不識相,在眾人面前「將」了他一「軍」,差一點叫馮永祥下不了臺。幸虧馮永祥靈機一動,藉口國家機密,挽回了難堪的局面。他怕大家再追問下去,連忙熬了車,把話題引到幹部身上,說,「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說的,三反運動就是整幹部。

  但是,這個話在外邊不能隨便講……」

  馮永祥最後把聲音壓得相當低,暗示這幾句話也屬於機密範圍之內的。

  徐義德說:「幹部是要整,太官僚主義了。」他立即想起花紗布公司的幹部和區裡的幹部,一個一個熟悉的面影從他眼前閃過。他又憤憤不平地說:「一提起幹部就叫人生氣。別的方面我不瞭解,我也很少和他們打交道;花紗布公司和區稅務分局的幹部我可是清楚的,他們那個神氣十足的官僚架子實在叫人吃不消,談業務談稅法,老實講,沒有我們清楚;可是啥事體都得照他們的意見辦,不然就給顏色看。我們有錢開工廠,也不欠他該他的,憑啥要受這份氣?諸位說,是不是?」

  「是呀。」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說得聲音最高的是梅佐賢。

  「幸虧毛主席領導的英明,來一個三反運動,整整這些幹部,再不整,幹部的官僚架子更不得了,恐怕眼睛都要長到頭頂上去了。」

  「幹部麼,不可一概而論。」潘信誠伸出手來,指著徐義德,以他豐富的曆世經驗分析地說,「據我看,幹部有三類:上級、中級、下級。一般的是上級好,中級差,下級糟。你剛才說的,是屬於下級的幹部,自然很糟糕。上級,那是無話可說。他們埋頭苦幹,艱苦樸素;辦事認真,絲毫不苟;待人接物,和藹可親。你和他們在一道,感覺不到他是個大首長。我五十多年來,見過不少市面,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大人物,從沒有見過像中共這樣的首長,他們可一點官僚架子也沒有。」

  「信老分析的也有道理,但是中、下級幹部不能一概而論。」馬慕韓想起上海解放的第二天早上,他看到解放軍睡在南京路兩旁馬路上的情景,叫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也根本沒有聽見過軍隊的紀律這樣嚴明,入城以後,怕驚動老百姓,連門也不敲一下,就睡在馬路上過夜,那些長官和士兵一樣的睡在水門汀上。這樣的好部隊,老百姓哪能不喜愛?他不同意潘信誠對幹部那種分類法,提出了異議,「拿解放軍來說,進城睡在南京路上,沒有驚動一家老百姓,這不能說『糟』吧?」

  「那是部隊,那些幹部真是好,無話可說。」潘信誠也同意這一點,「我不曉得見過多少部隊,北洋軍閥的也好,國民黨的也好,英國美國的也好,可是從來沒有像解放車這樣好的部隊,那麼守紀律,講道理,叫人見了一點兒也不怕,真是古今中外少有的部隊。」

  潘信誠並沒有正面回答馬慕韓的不同意見,馬慕韓聽出來他的意思:一般幹部嗎,還是他的意思:中級差,下級糟。馬慕韓第一次正式見到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幹部是在外灘中國銀行的樓上。那是上海解放沒多久,陳毅市長召集工商界的人士舉行座談會,他心中有一種新鮮的異樣的感覺:幹部不論大小,一律穿著布衣服,有的穿黃色卡其布的軍裝,有的穿灰布的人民裝。猛一下見到,叫你分不出哪一個是高級幹部,哪一個是下級幹部。上海解放快三年了,他們還是穿著樸素的布衣,生活也很節省,見了人和和氣氣,一點架子也沒有。

  他最初覺得他們在農村待慣了,進城以後,一定會變,現在快三年了,可是還沒有變。原來以為他們是所謂「土包子」,對於軍事和農村工作有一套辦法,城市工作,特別是經濟工作就不一定能行,上海許多公共事業和一些大型工廠,軍管會接管以後,派去的那些軍事代表和廠長這些人,摸索一個時期之後,居然也熟悉了。這樣一來,他對幹部看法有些改變:他們不單是生活樸素,態度和藹,平等待人,而且還有本事。國家大事交在這樣的人手裡,那是大有希望的,會給中國人出一口氣。他對潘信誠說:「我雖然年紀輕,接觸到政府的幹部也不多,但不論上級也好,中級也好,下級也好,我覺得他們能力很強,經驗豐富,尤其是生活樸素,不愛錢財,確實叫人佩服。他們那個完完全全為人民服務的偉大精神,真是天下第一!對我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不大同意慕韓兄的說法。」徐義德想起一個多月以前梅佐賢還代他送了兩百萬塊錢給駐廠員方宇,怎麼能說是幹部不愛錢財呢?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們生活樸素是真的,不愛錢財,我看不見得。錢,誰不愛?如果照信老的分類法來說,也有三種人:一種人是心裡愛嘴上也愛;一種是心裡愛嘴上不愛;第三種是心裡不愛嘴上也不愛。現在的幹部多數是第二種,如果你送上錢去,保證不讓第二個人曉得,你看他要不要?我徐義德擔保:他一定要。」

  馬慕韓搖搖頭:「德公,你這個說法,要考慮。」

  「我有親身的經驗。」徐義德堅持自己的意見,他看了梅佐賢一眼。

  梅佐賢懂得他指的是方宇。梅佐賢說:「我同意徐總經理的意見。」

  「就是有親身的經驗,也不能以局部代替全部,更不能以個人的經驗下結論。我們要從全面看問題,要從歷史發展看問題,要比較的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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