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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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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前他們談啥?」 「這個,」他抬起頭來,仿佛在仔細回想,半晌,說,「我不曉得。」 「你坐在這裡,哪能不曉得呢?」 「是呀,坐在這裡,哪能不曉得呢?」他反問自己。他想,對朱瑞芳不可得罪,她就是徐守仁的母親,而徐守仁是徐總經理的愛子啊。 「你一定曉得,說吧。」 「我聽是聽到一些,就是聽不清楚,好像老是在講棉紡公會棉紡公會……」 「他們兩人在談自己的事體沒有?」朱瑞芳點他一句。「沒有,」他說出口,又怕徐總經理將來親自說出什麼來,那不是得罪了朱瑞芳,說勇複基不好嗎?他改口道,「我沒有聽見,他們兩人談話的聲音很低,我坐在這裡聽不清楚……」 「聲音很低,」這個情況吸引了朱瑞芳的注意,啥事體不可告人?要低聲談呢?她滿懷興趣地追問:「你聽到他們低聲談些啥?再低,你總會聽到一句兩句的。」 「這個,」勇複基的眼睛裡露出了驚惶的神色,想了想,說,「這個,我真沒聽見。」 「一點也沒聽到?」朱瑞芳不信任地問。 「真的一點也沒聽到。」勇複基堅持不捲進是非的漩渦裡去。他把剛才聽到徐總經理約江菊霞上餘山去玩的話隱瞞起來,一點也不敢洩露。 「你這人……」朱瑞芳忍耐不住,有些生氣了。她心裡說:你這個怕事鬼,三槍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朱瑞芳沒有再問,勇複基也沒有再說,只是沉默地坐著。 兩人又陷入一種尷尬的局面裡。 朱延年手裡拿著一本福佑藥房總結書和計畫書。這是他在最近一個禮拜之內趕制出來的精心傑作。他早就風聞徐總經理要給三太太林宛芝做三十大壽,工商界有名人物必然前來捧場,這是他發展福佑藥房業務的絕妙機會。他在工商界的歷史淺,地位低,人頭不熟,許多工商界一、二流人物不知道朱延年其人。參加了星二聚餐會以後,認識了一些人,也不過泛泛之交,談不上往來,更提不到友誼。即使工商界朋友對新藥業有興趣,誰願意投資福佑藥房?誰又對朱延年信任呢?他整整思索了兩天兩夜,幾乎茶飯都要忘記了進,他要抓住這難得的好機會。恰巧快過年了,他寫個年終總結,附上今後發展業務的計畫,這樣拿出來一方面顯得自然,有憑有據;另一方面也可以給福佑藥房吹噓一番,好取得工商界朋友的信任,投資的事就有苗頭了。 他邀請了嚴大律師,把童進和夏世富找來,加班加點,開了三個晚上的夜車,最後由嚴大律師殺青,連夜用打字機在薄薄的打字紙上打出。封面和封底是重磅的米色道林紙,邊上打了兩個眼,用一根大紅絲帶拴起,在封面這邊打了一個蝴蝶結子。他到徐公館來拜夀,本來只帶了三本,一想,假使有許多人對福佑藥房有興趣,都要求投資,想先看看計畫書,不給他一本哪能行呢?他自己點頭說,應該多帶幾本,縱然不能全部用完,也是有備無患,免得臨時要沒有。他於是又帶了三本,把兩個口袋裝得滿滿的。 他走進徐公館,拜了壽,就四處尋找工商界的人。發現他們都在東客廳和書房裡,他就走過去,站在那裡隨便搭訕著,給大家招呼。有些人他並不認識,或者只不過一面之緣,他也親熱地招呼,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人家應付他一下,都談別的去了,有的則走進書房,把他撇在東客廳裡。恰巧馬慕韓來了,他和柳惠光招呼他坐下,那邊走過來韓雲程,他是滬江紗廠的工程師,老闆娘過生日,他算得上半個主人。徐總經理昨天就對滬江系統的人說過了,要他們幫助他招呼招呼客人。 寒暄了一陣之後,朱延年就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畫書,拿在手裡,笑眯眯地望著馬慕韓說:「提起小號來,承大家幫忙,客戶抬舉,總算不錯。統計往來客戶已遍及全國,東北到遼西,西北到天水、蘭州、迪化,西南到昆明,東南到福建……都有客戶往來。全國各地和本號建立聯繫關係的有三千八百五十二戶,經常有聯繫的也有一千九百四十二戶。在戶數方面說,私營戶比重比較大;在營業額方面說,國營戶占的比重大。拿今年六月份的營業額來說,就達到三十六個多億,目前還在發展,今年八月,為了照顧到廣大人民對X光器械的需要,我們福佑又特別設立了X光器械部,聘請中外X光器械專家主持這方面的事。同時,為了面向生產,扶植小型廠商,以便為今後轉向工業生產打下基礎,小號今年九月和大利藥廠簽訂了合同,投資了約占大利藥廠資金總額的三分之二,使得大利藥廠繼續維持並擴大生產,好共同為人民醫藥事業服務。」 馬慕韓見朱延年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聽出了神,恭維朱延年道:「福佑藥房的生意確是做得不錯,客戶遍及全國,可真不容易,現在又從商業注意到工業,朱先生的眼光遠大。」 柳惠光聽朱延年敘說福佑藥房發達的情況,心中未免有點醋意,以嫉妒的眼光看著朱延年說下去。 「慕韓兄過於誇獎了,」朱延年表面顯得頗為謙虛,下面接著說的卻又表示出對他的讚美辭受之無愧了,「不過哩,這也是幾年來磨煉出來的,現在做生意眼光不能不放遠一點。」 「你們生意為啥做得這樣發達呢?」馬慕韓關心地問。 「是呀。」韓工程師說,「聽說福佑藥房原來並不怎麼大啊。」他想起梅佐賢說過福佑藥房開門,全靠徐總經理支持: 借了三百萬的現款,又擔保在銀行裡開了透支戶頭。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講起來也很簡單,小號創辦以來,就以樹立信譽,薄利多銷為經營原則,凡是外埠客戶來辦貨,小號一定按照當天最低市價發貨。客戶都曉得福佑的價格的確比一般市價便宜,大家都願到福佑辦貨,因此客戶不斷增加。為啥福佑藥房的貨價比別的字型大小便宜呢?因為我們提高工作效率,節省人事開支,減低成本,壓低貨價。 同時,我們在服務態度方面確確實實做到負責、真誠、懇切和熱情,凡是外埠客戶有函電來,問上海行情,我們一一具體答覆;或者是要購辦一些上海市面上買不到的藥物器械,像是山東省政府衛生廳要買離心機,西北衛生部要買高度顯微鏡,這些重要醫療器械,上海買不到,我們就設法到香港到國外去訂購,真正做到完全為客戶服務。做生意主要靠信譽。客戶和同業中有了信譽,業務必然會發達的。在我們新藥業中,惠光兄最瞭解福佑的了。惠光兄,我說,是啵?」 朱延年生怕馬慕韓覺得自己說的不夠懇切真實,他特地拉出柳惠光來撐他的腰。柳惠光完全瞭解朱延年在新藥業是沒有信用的,誰聽說福佑藥房,誰見了朱延年,沒有一個不頭痛的。因為有生意做,要和他往來,表面上不得不應付,骨子裡卻怕和他打交道,萬不得已時,也要百倍提高警惕。不說別的,就拿福佑藥房和債權代表立的和解筆據來說,本來講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如不可能,得延期償清。除了第一個月償付二成以外,第二個月的三成就沒有付足,其餘的款子整整拖欠了一年,經債權人再三再四地登門坐索,才陸陸續續地零零碎碎地付清。一提起這件事,柳惠光就傷心。現在朱延年當著他的面吹牛,真叫他哭笑不得,還要他證明福佑藥房和朱延年的信譽,天呀,這個話怎麼說呢?打狗看主面。他反正不想多和朱延年往來了,但是,還有徐義德哩,他可是檯面上的人物啊。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馬慕韓認為朱延年做生意講究信譽這一點很重要,他點點頭,說:「信譽確實很重要。」 朱延年像是遇到了知己,他眉飛色舞地說:「慕韓兄同我的看法一致,我非常高興。」他轉過臉來看見韓工程師托著腮巴子好像在想啥,有點露出不大信任他所說的神情。他解釋地望著韓工程師說,「當然,單靠信譽是不行的,小號還成立了業務研究會。這個研究會主要研究三方面:首先研究藥物的地區差價,哪個地方大量生產便宜的藥用原料,我們及時採購,調節供應,減低成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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