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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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悄悄中,床頭的八音鬧鐘,有節奏地叮叮噹當地響了,忠誠地報告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鐘。這鐘聲喚醒了她的記憶,想起馮永祥一會就要來了,她不滿地向鏡子中的林宛芝噘噘嘴,說,「傻瓜,坐在那裡做啥,還不快點打扮。」她匆匆忙忙梳了梳頭,給紅潤潤的臉蛋上撲了一點香粉,然後用伊麗沙白·阿登牌的唇膏塗了塗嘴唇,又用一把鏡子放到後腦勺對梳粧檯的鏡子照著,仔細地望了又望,才滿意地抽掉圍著脖子的四一四絲光毛巾,輕輕拭去落在胸前的少許的粉末。 她打開衣櫥,那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花綠綠的旗袍。她面對著這些顏色的旗袍愣住了。她歪著頭,右手的食指頂著嘴角,自言自語地喃喃著:「今天穿哪一件呢?」她皺起淡淡的眉頭回憶過去幾天所穿的衣服;禮拜天穿的粉紅色的那件,禮拜一穿的是天藍色的那件,禮拜二穿的是蘋果綠的那件,禮拜三穿的是鵝黃色的那件,今天穿在身上的是深灰色鑲著墨綠素邊的旗袍,在家裡隨便穿穿還可以,上南京路去就不像樣子了,何況要和馮永祥一道去買鑽石戒指哩,更不像樣子了。她一件件旗袍看過去,看到第十四件,是紫色嗶嘰的襯絨旗袍。她點點頭,把它拿了出來。在另一個衣櫥裡,那兒除掛了幾件短大衣外,下邊還放了二三十雙高跟、半高跟的皮鞋。她挑了一雙紫紅色的半高跟的皮鞋。 換好衣服,她又從衣櫥裡選了一件黑色的開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個銅板大小的金黃色的扣子閃閃發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櫥門上的大玻璃鏡子面前照過來,又照過去;正面看看,又看看側面。她穿衣服不但講究花樣顏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諧,既要美麗,又要大方,一走出去還得引起人們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歡聽人家說: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樣子做。她滿意今天這身衣服;開司米大衣雖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顆金光閃閃的鈕子就與眾不同了,裡面這一身紫色的裝束,富麗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襯托,又很和諧。她安詳地走下樓去,坐在客廳裡,耳朵卻凝神地注意大門那個方向。大門那個方向沒有動靜。她時不時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鑽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錶。 最近她常常想起馮永祥。每天看不見馮永祥的影子,總覺得生活裡缺少點啥。每逢馮永祥要來,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飾一番,施點脂粉,換件衣服。馮永祥來了,她很希望他早點離開,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見了馮永祥心裡引起一種說不出的但是感覺到的甜蜜蜜的喜悅。等到馮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館裡便深深地感到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獨。 她坐在客廳裡才不過五分鐘,但覺得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似的。她不耐煩地躺在沙發上,焦急地皺著眉頭,耳朵卻仍然注意大門那個方向。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音響,鐵門嘩啷一聲開了,接著是熟悉的輕浮的皮鞋聲,馮永祥走進了客廳。林宛芝站起來去迎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和他握著,鍾情地望了他一眼,輕輕地說:「為啥這晚才來?叫人等得心焦。」 啊喲,你不曉得,接了你的電話,我馬上就準備來。忽然又來了一個電話,是史步雲的,他嚕哩嚕蘇說了一大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不曉得他說啥。我只好答應是是是,告訴他等明天當面再詳細談。放下聽筒,就趕到你這裡來,誰知又遲了。真糟糕!」馮永祥恭恭敬敬向林宛芝一揖到底,一邊說,「請恕我遲到,小生這廂有禮了。」 林宛芝看到門外閃過來一個人影,她連忙碰碰馮永祥。她自己迅速地坐到馮永祥斜對面的沙發上,嚴肅地望著門外。走進來的是老王,他托著兩杯很濃的綠茶,放在馮永祥和林宛芝面前。他望著馮永祥的笑眯眯的眼睛,討好地說:「馮先生,你好……」 「你好,老王。」 「托你的福,還好。」他知趣地拿著託盤走出去,輕輕把客廳的門關上。 林宛芝來電話的辰光,馮永祥本來可以就到,跨出了大門,他又退回去,把《新聞日報》又看了一遍,才上車。他察覺林宛芝近來對他的態度已經從應付、討厭轉到喜歡接近他了。現在說是有要緊的事,而且要快去,可見得她已經按捺不住內心對他的喜愛。那不能早去,要稍為擺一點架子,見了面熱情會更高。林宛芝問起為啥遲到,他偽稱臨時接到史步雲的電話,既不露痕跡,又顯得很忙,更暗示出工商界的上層大人物經常找他。 馮永祥聽見老王出去把門關上,他斜視她一眼,說:「這次可是你叫我來的啊,」他有意逗她,「以後可別又怪我馮永祥坐著不走了。」 「你又來了……」 「我不對嗎?」 「對,對對!」她瞪了他一眼,說,「別老說那些酸溜溜的話,好啵?」 「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笑嘻嘻地說,「那麼,你說,有啥要緊的事體呢?」 客廳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老王經過這裡到廚房裡去。他見馮永祥來,可能一會兒林宛芝要準備下午茶點,先去通知一聲,別臨時手忙腳亂。 林宛芝聽到外邊的腳步聲,可不知道是誰,她怕談到興頭上闖進人來不好看,便對馮永祥說:「這裡人雜,還是到裡面書房去談吧。」 「好的。」 他站了起來,跟著她屁股後面走去。 【第一部 第四十九章】 一個羽毛球在潮濕的寒冷的風裡搖擺著,慢慢從天空落下來。徐守仁拿著拍子,跟著這個羽毛球跑過來,兩隻眼睛直盯著它。羽毛球快要落地,他伸出拍子,啪的一記,很吃力地把它打過去。那邊吳蘭珍手裡拿著拍子卻沒有接,大聲說:「線外。」 「outside?」徐守仁不相信,他踮起腳尖,透過掛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網子,注視著羽毛球降落的地方。羽毛球歪著身子躲在左邊的草地上,橡皮頭躲在草地裡,只有雪白的羽毛露在草上面。他肯定地說,「inside。」 「明明是線外,」吳蘭珍也不服,說,「不信,你來看。」 徐守仁拿著拍子,從網子下麵鑽了過去,跑到羽毛球前,對著掛網子的兩根柱子一看,仍然堅持他的意見,「當然是in side。」 「離線這遠了,還不是線外?」 「你站在啥地方?」 吳蘭珍經徐守仁這麼一問,她不吭氣了。他們兩人因為客廳裡餐廳裡臥室裡的客人太多,不願意和那些來拜夀的客人打交道,就跑到草地上來打羽毛球。球場上並沒有劃線,徐守仁脫下身上穿的黃皮茄克放在自己後面八步遠近的地方,吳蘭珍也在那邊八步遠近的地方放了自己那件雪白的兔毛的絨線衫,左右兩邊沒有標誌。剛才那球可以說是線外,也可以說是線內。吳蘭珍打的很累,從她的鬢角那兒流下了汗水,她用手拭去,灑在草地上,氣喘喘地說:「算你贏了,好吧?」 「哪能講算我贏?應該講,是我贏了。」 「好,」吳蘭珍不想再打了,也不敢得罪他,有意讓他一步,說,「你贏了。」 「這就對了。」他擺出勝利者得意的姿態,說,「再比一盤?」 「休息一會吧。別看不起這個小羽毛球,跑起來可有點累人。」 「白相別的,好啵?」 「好,」吳蘭珍拾起地上的雪白的絨線衫,披在她的淡綠色的絲棉旗袍的肩上,說,「打康樂球去。」 他點頭同意,跑過去把地上的黃皮茄克往身上一披,扔下拍子,攙著吳蘭珍的手,向花圃那邊走去。 站在羽毛球場上看他們打球的一些小孩子見他們去了,像是一窠小蜜蜂似的,都擁到場子裡,你奪拍子,他搶羽毛球,亂哄哄地鬧成一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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