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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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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義德不知道他問這話的用意,以為興盛紗廠也感到捐獻傷了元氣,馬慕韓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有點後悔。他試探地說:「三架,可不是小數目啊!」徐義德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後悔,當時捐獻兩架其實也說得過去了,就是因為大家一起哄,他不得不跟著加碼。他說,「這筆錢存在銀行裡,利息也很可觀哩!」 「現在是不是還想收回來?」 徐義德聽馬慕韓的口氣不大對頭,臉上的神色有點奚落人的樣子,他馬上否認:「捐獻出去,哪能收回?」 「那是呀,抗日戰爭年代,我們雖然沒有捐獻飛機大炮,可是那損失啊,」宋其文摸摸鬍鬚,不勝感歎地說,「不說別人,就說我吧,幾乎弄到家破人亡,僥倖保住這條老命,才又回到上海,重振舊業。」 「其老說的對,捐獻這筆數字雖說不小,可是無論如何省不得。志願軍在朝鮮流血流汗,犧牲性命,保家衛國。沒有他們,我們上海也不能夠安心生產建設。我們工商界捐獻幾架飛機大炮是應該的。這是一個公民起碼的義務。國家強了,我們面子上也有光彩。」 宋其文接二連三點頭稱讚道:「慕韓老弟說的有理,究竟是到朝鮮前線慰勞過的人,感受比我們深切。」 「我親眼看到志願軍在冰天雪地裡打仗,不管美國的炮火怎麼猛烈,他們都是日日夜夜地保衛著我們。志願軍說的好,他們的辛苦和血汗換來了祖國人民的安全和幸福,這是多麼崇高的思想。難道我們好意思說因為捐獻了一點飛機大炮,就可以不發年終獎金嗎?」 「慕韓兄別誤會我的意思,」徐義德發現大家的眼光都注視著他,只有江菊霞的眼光裡有點同情他的意思,別人的眼光仿佛都不同意他提出捐獻飛機大炮做為不發年終獎金的理由。潘信誠的眼睛半閉不閉。他看不出潘信誠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他連忙改口道,「捐獻飛機大炮是千該萬該,那還有啥閒話講,要是政府現在號召,滬江再捐獻六架也沒有問題。 我不過是說捐獻了飛機大炮,流動資金減少了。」 「這當然囉……」 江菊霞怕馬慕韓再向徐義德頭上敲一記,她想法把話題拉到年終獎金上,暗中幫助徐義德:「慕韓兄,你看年終獎金這個問題哪能辦法呢?」「至於年終獎金問題,」馬慕韓說,「我聽史步雲從北京回來說,目前工資制度還沒有合理調整,今年年獎,就現在情形看,還不可能廢除。在人代會上可以不提;要提的話,不能要求規定今年不發,而是希望規定發放的辦法。」 潘信誠在一旁暗暗點頭,覺得馬慕韓究竟與眾不同,看問題提問題確是高人一籌。但徐義德並不滿意馬慕韓的說法,因為滬江紗廠這些企業發起年終獎金來要不少頭寸。他進一步提出要求說:「提,恐怕還是提一提好。年終獎金是不合理的制度。工廠每年要支出大筆獎金,影響工廠的資金流轉。如果將這筆資金放在生產上,是很可觀的,發給工人只不過是改善改善生活而已。這次提了,今年不取消,希望以後能取消。人代會是我們工商界合法鬥爭的地方,一定要爭一爭。」 徐義德想起自己不是人民代表,可是對人代會非常有興趣,希望有一天最好自己也能被選上當個代表。他於是說道,「我覺得目前棉紡業的公私關係中有很多重要的問題,還須在這次人代會上提出,首先關於配紗問題,目前私營廠每件配紗四百十斤,而實際的需要量是四百十八斤,有時還不夠,相差十斤左右。這個本我們賠不起,希望花紗布公司考慮調整。其次是棉花含水量問題,在上海,由於機器蒸發量大,比黃河以北所規定的要相差百分之一,希望全國各地能統一規定。第三是配棉問題,目前配棉不足,特別是中小型廠更感到缺乏。花紗布公司所配的都是絞花。希望能配筒棉,既省電力,又省人力物力。同時,現在配棉周轉每半月一次,希望花紗布公司能改為每月一次。」 「對!」又是江菊霞的聲音,她說,「這確實是我們棉紡業目前的中心問題,我剛才倒忘了,幸虧徐總經理提出來。」 「又是你首先贊成德公的意見,江大姐。」馮永祥微笑地望著她。 「阿永,你哪能哪?談正經事,你總是喜歡開我的玩笑。」她的眼睛狠狠地盯了馮永祥一眼,仿佛在責備他;可是她的嘴角上閃著笑紋,又似乎是喜歡他。 馮永祥給江菊霞望得不好意思,賠不是地說:「對,談正經的。德公真了不起,提出這幾個問題,的確是目前棉紡業的中心問題,可以請慕韓兄代表我們棉紡業提到人代會上去,『將』花紗布公司一『軍』。」 「我不行,要信老去。」馬慕韓立刻推辭。 「我年紀大了,不行了,最近也很少管事,」潘信誠自己想退後一步,讓這些年青的人在前面衝鋒陷陣,爭到利益反正大家都有份的,說,「還是慕韓老弟代表我們提出去吧。」 「我哪能代表?」馬慕韓謙虛地說,「頭寸不夠。」 「那當然,」潘宏福心裡說,「哪能和我爸爸比。」 徐義德羡慕地說:「你是民建上海臨工會的常務委員,工商聯的執行委員,棉紡公會的執行委員,又是協商委員,又是人民代表,頭寸不小啊。我擁護你代表我們棉紡業講話。」 「我也擁個護。」馮永祥笑著說。 「不行,」馬慕韓搖搖頭,心裡卻也未始不想在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上露露面,但是棉紡業和工商聯不一定推他出來代表,他現在落得謙虛謙虛,等到真的要他出來代表講話,那時候可以表示遵命,勉為其難。他打定了主意,說,「信老年高了,不願意講的話,那麼,史步雲代表我們講話比較適當。不過,我倒以為信老能出來講幾句。是最適當哪。」 「慕韓老弟想的對,步老最適合不過了。抗日戰爭時期,他在重慶和工商界的朋友發起成立民主建國會,在成立大會上他有一篇講話,沒有一個朋友聽了不稱讚的,真是如古人所說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後來,我又同他一道上南京請願,在下關車站被打,他挺身而出,大庭廣眾面前,慷慨激昂講了一通,聽了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動容的……」「哦,步老還有這個本事?」馬慕韓在抗日戰爭的時期,還在上海讀初中,沒有去過重慶,對下關事件也不甚了然。 宋其文摸摸鬍鬚說:「想起這些事也蠻有意思。」 「其老也是過五關斬六將的人物。」潘信誠伸出大拇指來說。 「我算啥,不過是跟著步老後面跑跑罷了。」宋其文的眼角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說,「步老要是肯講,那最理想了。」 「史步雲最適當,我們這些人過時了,講話也不行了。」 潘信誠點頭,同意宋其文的意見。 【第一部 第四十八章】 「要啥禮物,你自己說好了。」徐義德把話攢過去,等待林宛芝的意見。 下個月的二十九號是林宛芝的三十大壽。徐義德私下早就許了願,要給她做生日。現在快到還願的辰光。剛才他們夫婦兩個在房間裡籌畫這個生日哪能做法。徐義德要場面,同時也是為了討好林宛芝,他主張大請客一次,熱熱烘烘地鬧它一整天。凡是沾親帶故的人和能夠攀上的工商界紅人,都請來。一方面顯得徐義德闊綽、體面、有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拉攏一批工商界的朋友。林宛芝要實惠,但她並不反對徐義德的大請客,這樣可以提高她在徐家的地位,目前雖然屈居第三,但是社會上和親戚朋友中間知道林宛芝的比那兩位總要多一些,更何況徐義德緊緊捏在她的手裡。這一點,她是滿意的。可是,做生日要化了這許多的錢,她實際上得到啥呢?當然親戚朋友會送一些「壽幛」這類的東西,她不希罕這些,也用不上。她於是問徐義德送她啥禮物。誰知徐義德這傢伙真刁,反而問她要啥。她想了想,有意不表示,瞪了徐義德一眼,說:「那看你的心意了。」 徐義德眉頭一揚,試探地說:「送你一件貂皮大衣……」 「那不是禮物,沒有紀念的意思。」她搖搖頭說,「上海的天氣用不著貂皮大衣,別把我的骨頭燒酥了。」 「一隻翡翠的鐲頭,怎麼樣?」 「我有了。」 徐義德一個勁搔著那蒙不白之冤的頭髮,望著窗外下午的陽光和有點發綠了的草地,好像再也想不出適合的物事了,露出哀求的神情,說:「你說吧,我的宛芝,我一定遵命照辦。」 她撇一撇嘴,說:「不,我一定要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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