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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譚招弟這句話提醒了巧珠奶奶。她站了起來走到牆邊爐子那裡端起上面的小沙鍋,裡面是熱騰騰的粥,倒了一碗,放了兩勺子紅糖,調得勻勻的,白粥旋即變成紅粥了。她把紅膩膩的粥送到阿英面前,說:「該餓了,吃點吧,這是補的。」

  阿英吃了兩勺就放在床邊,不吃了。巧珠奶奶又端到她面前,說:「吃完它。」

  「吃不下。」

  「你今天還沒有吃東西哩。」

  余大媽也走過來,站在床前,對阿英說:「聽你婆婆的話,吃吧。產後要多吃東西,我們從前做月子,老人家也是叫我們多吃。產後失調,身子要虛弱的。」

  阿英又接過那碗紅粥。巧珠奶奶望著她吃了一勺,皺起眉頭,又不想吃的樣子,便坐到床邊說:「我來喂你吧。」

  阿英的眼光注視著空空的搖籃,歎了一口氣說:「實在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身子要緊。」巧珠奶奶想去把碗拿過來喂她。

  她緊緊拿著碗,不讓巧珠奶奶喂。要是給巧珠奶奶喂,不曉得要她吃多少哩。但她沒法拒絕老人家的熱情,只好又吃了兩勺,立刻打噎了。她吃力地把碗放在床邊,哀求一般的說:「真的不能再吃了。」

  巧珠奶奶像是對待小孩子一樣的對阿英說:「再吃一勺,好不好?」

  她又打了一個噎。余大媽怕她吃下去要吐,勸巧珠奶奶:「不想吃,就別吃了,等一歇再吃吧。」

  「也好,」巧珠奶奶拿過那半碗粥來,說,「等一歇熱給你吃,多吃點,對身子好。」

  譚招弟把阿英的兩隻手放到被窩裡,要她躺下,她不肯。譚招弟拿一個枕頭墊在她的腰部,讓她靠著,把被子拉上一點,直蓋到她的胸部,身子兩邊的被角塞得緊緊的,說:「要小心,別受涼……」

  「對呀,」巧珠奶奶說,「阿英現在變成小孩子了,像巧珠一樣,啥事體都要人照顧……」

  譚招弟「咦」了一聲,向床裡床外看了看,關切地問道:「巧珠呢?」

  「她怕,」巧珠奶奶暗示地對搖籃指指,說,「到對面秦媽媽家去住了。」

  譚招弟會意地不再問下去,看到搖籃,想到那孩子,她的頭不好意思地慢慢低了下去。她有一肚子話要和湯阿英講,見了湯阿英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像是在理一把亂七八糟的紗似的,努力回想著腦海裡要講的話,在複雜而又紊亂的記憶裡,逐漸理出個頭緒來:「阿英,我早就想來看你……」她臉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想說下去,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生活難做,」阿英毫不介意地說,「你忙……」「忙是忙,也該來看看你,」她鼓足勇氣,說,「生活也真難做,是我說過細紗間不好好做,但並不是講你啊……」

  她熱情的眼光對著阿英,期望阿英的原諒。阿英莫名其妙,無所謂地說:「講我也沒關係……」

  「你做生活巴結,身子累成了這個樣子,誰也沒有二話說,可是有些人,就不像你……」

  湯阿英明白譚招弟的意思,郭彩娣和細紗間別的姐妹們的聲音在她耳際縈繞著。她知道譚招弟的脾氣,扭住一件事很難想通的,但她不能不給譚招弟說說清楚:「細紗間做生活,誰也不推板……」

  「這個,這個……」譚招弟說不下去了。

  巧珠奶奶一直在諦聽她們兩人談話,可摸不著頭緒,不曉得她們談些啥。余大媽聽余靜回來講過各個車間爭吵的情形,瞭解一些,很有興趣地聽她們倆人談。譚招弟對阿英說:「你埋頭巴巴結結做生活,哪能曉得別人在揩油……」

  湯阿英把頭上的手巾解開,紮得緊些,問她:「你哪能曉得她們揩油?」

  「唉,」譚招弟感到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湯阿英不清楚,有點兒著急,辯解道,「一看紡的紗,誰都曉得。」

  「什麼娘養什麼兒子,什麼粗紗紡什麼細紗。你怎麼一口咬定怪細紗間呢?招弟,郭彩娣她們很不滿意你,你要多想想。」

  「她們不滿意我?」譚招弟感到很驚訝,撇著嘴說,「我還不滿意她們。」

  「你不能亂怪人。」

  譚招弟毫不客氣地頂湯阿英一句:「別人也不能亂怪我。」

  她本想和湯阿英解釋清楚,私下說服湯阿英,沒料到湯阿英在批評她了。她按捺不下心中的氣,嗓子也高了起來。她還要說下去,立刻給余大媽打斷了她的話:「招弟,你不是來看阿英的嗎?她在月子裡,怎麼和她吵起來了?」

  譚招弟聲辯:「我沒有……」

  「廠裡的事,到廠裡談去。我聽餘靜說,你們不是要開勞資協商會議嗎?」

  湯阿英聽到要開勞資協商會議,渾身頓時有了勁頭,曲著身子,沖著余大媽,興奮地問:「真的嗎?」

  譚招弟代余大媽回答了:「真的。」

  湯阿英的眼睛裡露出希望的光芒:「快點弄清楚了,生活才好做。」

  【第一部 第三十七章】

  韓雲程工程師在試驗室裡面翻閱著試驗記錄。他翻一頁眉頭就皺一次,翻到後來,沉下了臉,眉頭乾脆連成一條粗黑線,焦急地對工務主任郭鵬說:「你看!」

  試驗記錄簿上寫著:

  八日

  二十支粗紗過粗過細的程度過大,究其原因,原棉太差。望再請求多加生棉,補救萬一。

  九日

  若二十支配棉中成份無法增加生棉,則輕紗紡出,恐難成事實,唯有將速度再退慢。

  二十二日

  二十支細紗近日生活惡劣,究其原因,原棉太差,故將全部暫加一牙……

  郭鵬看過之後,向四面望瞭望,除了拉力試驗機這些儀器之外,試驗室裡這時正好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走過去,對他說:「是呀,我們早就提出來,請求改善配棉成份,可是這些意見送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到現在也沒消息。」

  郭鵬伸出兩隻手,聳一聳肩膀,顯出毫無辦法的樣子。

  「就讓它這樣下去嗎?」韓雲程反問了一句。

  「那,那……」郭鵬想不到韓雲程會這樣問他,有點慌張,一時答不上來,半晌,才說,「那,那當然不能讓它這樣下去。」

  「你看哪能辦法?」

  郭鵬剛才很吃力地抵擋過去,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又有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他張惶失措了:「我看沒有辦法,」他說出了口覺得不對,旋即更正道,「我,想不出啥辦法。」

  「是沒有辦法,還是真的想不出辦法?」

  韓雲程兩道尖銳的眼光注意著郭鵬。他對郭鵬那天在總經理室裡討論配棉問題時的態度有點意見。現在生活難做,車間裡充滿了怨言怨語,貨色不合規格,外面市場上也有不少流言蜚語。這些話都不時傳到他的耳朵裡。作為滬江紗廠工程師的韓雲程是脫卸不了這個責任的,而韓雲程工程師從中學讀書的辰光起,他不管是讀書或者辦一件事,總希望做得很好,而且做得比別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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