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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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阿英的眼光直盯著搖籃,望了許久許久,心裡已給巧珠奶奶說動了,可是她嘴上還是不肯,語氣卻緩和了一些:「今天無論如何不埋……」 他緊接上去說:「那麼,明天早上……」 阿英沒有言聲。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戀起來,其實她心裡也並不完全願意立刻把小東西埋掉。 她順著學海的意思說:「也好,就明天吧。」 湯阿英除了自己睡覺以外,她的眼光從不離開搖籃。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輕輕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懷裡,在草棚棚裡慢慢走著,低低地叫喚:「寶寶,寶寶……你為啥不答應我,寶寶……」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樣躺在母親的手上。張學海起床,看見她又把孩子抱在懷裡,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他對阿英說:「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會兒就沒有的抱了。」她把他抱得更緊,仿佛永遠不讓他離開自己的懷裡。 學海沒有跟她爭執,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辦了。他到外邊買了一口小棺材來。阿英親自給孩子洗了臉,穿好衣服,對他望了又望,才不舍地放到棺材裡。學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他勸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說產後不要招風涼,不讓她去。可是她不顧一切,一定要去。她拿了一條毛巾,把頭紮了,緊緊跟著他,要一道去。他拗她不過,只好叫了一輛三輪車,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學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裡,做了一個小土堆。阿英站在新墳旁邊,遲遲不走。他只好陪她,一邊再三勸她,她才肯坐上三輪回來。一回到家裡,她看到搖籃空空的,像丟掉最心愛的寶貝,永遠再也得不到了,滿眶熱淚,忍不住簌簌落下。她伏在枕頭上,痛哭失聲,淒涼地叫喚著:「我的寶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寶貝呀……」 現在誰也勸她不住。學海趕著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給她煮粥。 天黑以後,余靜的母親——余大媽來探望她。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覺了,就沒叫她,和余大媽談話的聲音也有意放得特別低。 余大媽不同意巧珠奶奶說這是命裡註定的:「你這個話不對……」 「不對?」巧珠奶奶大吃一驚,她以為自己的話再對也不過了,反問道,「為啥不對?」 「要是不早產,怎麼會活不長呢?」 巧珠奶奶給余大媽一問,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在暗弱的燈光照耀下,她望望搖籃,又窺視了一下床,看阿英醒來沒有。阿英閉著眼睛躺著,輕輕地而又均勻地呼吸著,看樣子還沒有醒。她說:「要是活的長,怎麼會早產呢?這是命裡註定的。」 這個似是而非的意見可難住了余大媽,她嘀咕著:「早產……」 「是哇,」巧珠奶奶以為她給自己說動了,又加了一句,說,「早產,也是命中註定的。」 「命?」余大媽回味著這個字的意義。餘靜從小在廠裡就和一些進步的工人姐妹們往來,後來和袁國強結婚,又加入了共產黨。母親在家裡常聽孩子談一些革命的道理,對「命運」這一類說法她是不大相信的。最近聽余靜回來談起廠裡生活難做的情況,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見,反問道,「早產也是命中註定?」 「當然是命中註定,」巧珠奶奶毫不猶豫地說,「不是命中註定,為啥巧珠不早產,偏偏這個死鬼早產呢?」 「我聽余靜這孩子說,這一陣廠裡生活難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婦怎麼受的了?碰巧阿英這一陣又當夜班。」 「廠裡生活難做?」巧珠奶奶反復說著這一句話,表示不相信這是事實。學海阿英他們回到家裡來很少和巧珠奶奶談起廠裡的事。巧珠奶奶自己對廠裡的事也沒有興趣。她有興趣的是到一個號頭把工錢拿回來,買些柴米油鹽,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在她跟前,大家吃得飽飽的,生活得平平安安的。聽余大媽說廠裡生活難做,她心裡暗自吃了一驚,卻不承認不知道廠裡的情形,裝出也知道的神情,慢吞吞地說,「廠裡生活當然不會好做,從前也難做,巧珠為啥沒早產?」 「這個,那時阿英沒當夜班,」余大媽看她那股堅持勁,料想她不大瞭解廠裡的情形。她深知這位老好人的脾氣,順著她的嘴說,「是呀,從前生活也不好做,聽說,現在的生活更難做,細紗間裡頭斷的數不清,連上小間的工夫也沒有,有的把尿就撒在褲子裡,有的飯也顧不上吃,有的放工腿都麻木了……這些,我想,你一定曉得。」 余大媽的眼光望著她眼角上的扇形皺紋和鬢角上花白了的頭髮。她會意地點點頭,並且嘆息了一聲,說:「這個,我曉得。」 但她心裡說:怎麼學海和阿英回來都沒有談起呢?阿英早產的情形怎麼樣,她也不甚了然。她想到床邊去問問阿英,又怕觸動阿英的心事,也露出自己對這些情況不瞭解。她暗中對自己說:「等學海回來問他。」 「生活不難做,阿英不會早產的。」 巧珠奶奶心裡想,阿英早產真的和命運沒有關係嗎?她總覺得冥冥之中有菩薩在給人們做主,安排一切,不然為啥有些人生下來就有錢,有些人生下來就受苦呢?她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這也是命啊。」 「也是命?」余大媽以為她同意了,沒料到她進一步固執自己的看法。 「當然是命,」巧珠奶奶的口氣非常肯定,「不是命苦,怎麼會做廠?不做廠,生活難做也沒關係。」 「做廠也不是命苦,」余大媽搖搖頭,說,「從前做廠沒面子,現在做廠可光榮,是工人階級哩,最吃的開哪。」 「一樣,都是做廠。有錢的人家,哪個做廠?」巧珠奶奶撇一撇有點乾癟的嘴,說,「前生沒修,今生才受苦——做廠。」 「做廠也不是受苦……」 余大媽的話還沒有講完,草棚棚的門好像有人砰砰敲了兩下,她說:「有人敲門?」 巧珠奶奶凝神一聽:門外靜靜的,沒有人繼續敲門,只聽見晚風像一個賊似的從門縫裡鑽進來,發出細細的響聲,吹得巧珠奶奶的腿有點發冷。 雖然再也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門外確實站著一個人:譚招弟。她聽說阿英在車間早產了,心裡痛楚。第二天想去,湯阿英和剛生下的孩子到醫院去了。過了一天,又聽到孩子死了,她心裡更痛楚,偷偷地掉下了眼淚。昨天想來,走到半途上又退回去了。她怕在阿英家裡碰上細紗間的人,在阿英面前衝突起來,說不過去。今天放了工,估計沒人會來,趕到阿英家,輕輕敲了兩下門,發現草棚棚裡有人在談話,就沒有再敲門。她想回去;但隔著一扇門,進去馬上可以看到阿英,又不忍離開;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外邊,悄悄聽門裡的動靜。 門裡邊有人繼續講話:「做廠不苦,有錢的人為啥不做廠?」 「有錢的人剝削窮人,當然不做廠。」 「剝……剝啥?」 「剝削。」 「啥剝削?」 「就是你做活,他賺錢。」 「這個……」 「唔……」 譚招弟聽出來是巧珠奶奶和余大媽的口音,放心了,又敲了兩下門,門開了,譚招弟走了進去。巧珠奶奶問她:「剛才是不是你敲門?」 譚招弟點點頭。 「後來為啥不敲了?」這是余大媽問。 「怕打斷你們談話。」 「這丫頭,也不是外人,這麼客氣。」巧珠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快坐下來,喝點水。」 譚招弟的眼光向草棚棚裡匆匆一掃,沒有看見阿英,她吃驚地問:「阿英呢?」 「睡覺了。」 譚招弟馬上走到床邊坐下,把那頂灰黑灰黑的夏布帳子吊高一點,方桌子上煤油燈的黯弱的光線射在她蒼白的貧血的臉上。她平靜地呼吸著。譚招弟低低地叫了她兩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譚招弟坐在她的身旁,驚喜地從被窩裡伸出兩隻手來,歉意地緊緊抓著她的手:「你啥辰光來的?」 「剛來……」 她安心一點,頓時想起郊外那一堆新土,眼眶裡潤濕,低沉地說:「你來遲了一步,看不到那個小東西了,長的模樣可好看哩……」 譚招弟怕引起她的心思,連忙說:「過去的事體別提了。」 旋即把話題岔開,「身子好嗎?」 她伸過手去,摸摸她用手巾紮著的額頭,問:「頭昏嗎?」 「有點。」 「要好好養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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