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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秦媽媽手裡的赤條條的嬰兒閉著眼睛,張開小嘴,放聲大哭,好像抗議大家沒有注意這個幼小的生命的存在。秦媽媽以為醫生立刻就會到的,不知道為啥還沒有來,她東張張西望望,焦急地說:「醫生還不來?先拿件衣服來,給這個小東西蓋上。」

  張小玲跑到衣櫥那兒,把自己那件藍布罩衫取來,蓋在嬰兒的身上。郭彩娣望瞭望嬰兒又望瞭望湯阿英,咬著牙齒,憤憤地說:「都怪粗紗間不好,紡出這樣的紗來,害得我們細紗間的人小產。」

  「粗紗間這一陣生活,聽說也不好做,」張小玲說,「恐怕不能怪她們。」

  「怪誰?」郭彩娣一個勁盯著張小玲望,那眼光的意思肯定是怪粗紗間,她不滿地說,「筒搖間可怪我們。」「我曉得,」張小玲說,「啥粗紗紡啥細紗,請她們來看看,人都累得早產了,還怪我們,天下有這個道理嗎?」

  「當然沒有這個道理。」大家一條聲地說。

  「一提起這件事,我心裡就冒火,你們沒聽見譚招弟徐小妹的話,可難聽哩,我真想過去給她們痛痛快快地吵個明白。」「是呀,」管秀芬支持郭彩娣的意見,說,「一定要講清楚,不能讓她們風風雨雨的瞎七搭八。」

  「一定要去!」聽郭彩娣那口音好像馬上拔起腳來就要走的樣子。

  大家的眼光向著筒搖間。張小玲提出不同的意見:「別忙,等醫生來了,看了阿英和小孩再說。道理總要講清楚的,自家姐妹,不要吵架,請領導上給我們開個會,來解決問題。」

  「對,開會把道理講清楚,究竟該哪個車間負責。」郭彩娣還是有些憤憤不平的情緒。

  落紗工董素娟飛也似的跑進弄堂來,一邊高聲叫道:「醫生來了!」

  醫生屁股後面跟來一副擔架。醫生給阿英按了按脈,又摸一摸她的頭,很有把握地說:「不要緊,抬到醫務所去吧。」

  秦媽媽她們幫著把湯阿英和嬰兒放到擔架上,並且跟著送到醫務所去。她們在門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醫生出來了,秦媽媽關心地走上去問:「怎麼樣?」

  「大人平安。」

  張小玲緊接著問:「嬰兒呢?」

  醫生猶豫了一下,說:「現在還很難說。」

  【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各個車間反映最近生活難做。這個車間罵那個車間,那個車間又怪這個車間。平常很親熱很和藹的工人兄弟姐妹,過去見了面有說有笑,高興起來還打打鬧鬧;現在大家都有異樣的感覺,互相不滿意,見了對方來了,甚至低下頭去,有意不理睬。工人兄弟姐妹給一堵看不見的,但感覺到的高牆把每個車間給隔絕開了。大家不知道這堵高牆是陶阿毛砌起來的。它妨礙著車間之間的友好和親密的團結。

  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余靜,聽了各車間彙報以後,感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必須親自動手處理。她放下手裡別的工作,和工會副主席趙得寶一塊兒到各個車間看看。

  她從打包間走過去,一進了筒搖間,馬上給工人們像火一樣的熱情包圍住了。這個給她講話,那個向她招手,送筒管的女工,走過她身邊,摸摸她的列寧裝的下擺,親切地說:「余靜同志,好啊。」她回過頭來看見趙得寶,接著說,「老趙,你也來了啊。」

  「這兩天生活難做,你們累了啊。」

  送筒管的女工點點頭。譚招弟接上去說:「可不是,這樣的細紗,真是天曉得!」

  「怎樣?」餘靜注視著搖紗車上的細紗。

  「毛頭毛腳紗多的要命。」

  「斷頭多,是吧?」

  細紗仿佛要證實譚招弟的話給黨支部書記余靜看,格喧一聲,車停了。

  譚招弟指著車子對餘靜說:「你看,這是啥紗,細紗間的人哪能弄的啊,紡出這樣的紗。」

  「招弟,這裡面當然有毛病,啥原因,要仔細調查調查。毛主席講的對,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餘靜慢慢地勸她。

  「調查調查,要查到啥辰光?」

  「總要查出來的,一查出來,問題就清楚了。不能一口咬定怪細紗間。」

  譚招弟不解地問她:「那怪誰呢?」

  趙得寶插上來說:「我今天和餘靜同忐就是來找這個原因,怪誰?現在還難說。」

  譚招弟一邊接頭,一邊嘀咕著:「不怪細紗間怪誰,這樣的細紗,格林不是過重就是過輕,一會七十六牙,一會七十八牙。」

  徐小妹附和著譚招弟的意見:「毛病一定出在細紗間。」

  「誰也別先下結論,」餘靜的話雖然是對徐小妹講的,但是她的眼光卻對著譚招弟,「調查研究以後再說吧。」

  譚招弟渾身熱辣辣的。她沒再吭聲,望著她和趙得寶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細紗間。她心中說:用不著調查研究,問題明明出在細紗間!

  在寬大的細紗間裡,巨大機器轟轟的響著,壓倒弄堂裡女工談話的聲音。花衣在空中飛揚著,就像是冬天落大雪一樣,輕輕地落在車面上,落在工人的身上,落在余靜和趙得寶的頭上和眉毛上。人們身上披著一片片的雪花。余靜和趙得寶走進的仿佛不是細紗間,而是軋花間。

  張小玲站在車面前,右手非常迅速地接頭,一邊用絨棍做著清潔工作。把鋼板上的棉花揩掉。

  餘靜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問:「怎麼樣?郝建秀工作者。」

  趙得寶用著羡慕的眼光注視張小玲白色油衣裳上面的六個紅字:郝建秀工作者。

  「生活還是不好做,」張小玲說,「支部書記,你們上了常日班怎麼又上夜班哪?這麼晚了,還不回去休息。」

  「你們生活難做,我們哪能安心休息。這幾天生活,夜班比日班難做,缺勤率又高,湯阿英累得早產了。今天特地約好趙得寶同志,一道下車間摸情況。」

  管秀芬瞅見余靜和趙得寶跟張小玲講話,她就一蹦一跳地跑過來,一把抓住餘靜的手,興奮地說:「你們來了,就好辦了。」她在大路上前後望望,沒有人,便說,「生活實在難做,你們來想想辦法啊。要不,筒搖間的氣實在受不了。」

  「這個問題非快點解決不可,早點查出毛病就好辦了。」趙得寶說,「你們怪粗紗間,我看不一定怪她們,要研究研究。」

  「我同意你的意思。」餘靜說。

  管秀芬睜著兩隻大眼睛,困惑地注視餘靜。

  趙得寶對張小玲說:「細紗間研究過沒有?」

  「開過小組會研究,每個小組的意見都是一樣的:粗紗不好。」

  餘靜皺起眉頭仔細地思考了一陣,然後問張小玲:「粗紗為啥不好呢?」

  管秀芬口快地代張小玲回答:「粗紗間紡的不好麼。」

  「粗紗間從前紡的紗好不好?」

  張小玲仰起頭來,望著高大玻璃窗外面的深藍色的天空,回憶地說:「從前紡的不錯。」

  「為啥現在紡的不好呢?你們研究過嗎?」餘靜進一步問。

  張小玲想了想,答道:「沒有研究過。」

  趙得寶對餘靜說:「這裡面有問題。」

  張小玲補了一句:「我們希望領導上開個會,討論討論。」

  餘靜點點頭。她和趙得寶向粗紗間走去。

  管秀芬一看見餘靜,她心裡就說不出來的高興,她認為不管啥事體,只要支部書記一來就有辦法了。她性急而又天真地追過去,歪著頭,問餘靜:「想出辦法來了嗎?」

  餘靜望著她的臉笑了:「沒這快。」

  她顯然有點失望,臉上的笑容消逝了,眉頭皺起:「沒有辦法嗎?」

  「有。」

  「那好,那好!」她又一蹦一跳地跑回細紗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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