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一


  她仿佛是一塊吸鐵石似的,把張學海這個鐵牛一樣的人深深地給吸引住了。張學海每次路過秦媽媽的草棚棚,即使明知秦媽媽到廠裡去了,他也要走進草棚棚,去找秦媽媽。湯阿英察覺他的用意,便嫣然微笑,指出他又忘記秦媽媽早就上工去了。他於是便藉故來向她借個碗箸,或者還個啥物事,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地到廠裡去了。

  湯阿英進了廠,張學海經常到她那個車間去修理車子,兩個人更熟了。他一到了湯阿英那排車子,仿佛光滑的地板上鋪滿了膠水,把他的一雙腳給粘住了,走不動了。他細心地給她檢查車子,看有啥地方出了毛病,看過來,又看過去;車間機器的轉動發出雷鳴般的轟轟巨響,講話也不容易聽得見,更何況車間的生活很忙,姊妹很多,他想和她講話,但不大方便,他每次檢查完車子,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快走到弄堂口的辰光,總回過頭來暗暗再看她一眼。

  張學海做的是常日班,逢到湯阿英上白班的辰光,常常在路上碰到他,一道上工,又一道下工。修長的煤渣馬路上,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喧囂的人聲,靜幽幽的,路邊的田野圖畫般的從眼前一直展向碧藍的天空下,一片一片白雲悄悄從天空緩緩地掠過。

  張學海望著平靜的綠油油的田野,喃喃自語地訴說他家的情況:他爹在上海郊區給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了,他是個獨生子,家裡除了娘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娘年紀大了,身子倒還算硬棒,家裡大小事體全靠娘一個人維持。娘希望他早點結婚,抱個孫子,給寂寞的草棚棚裡增加生氣和歡樂。他說到這裡便口吃了,仿佛有啥物事堵在嘴裡,把心中要講的話給擋住了。他怯生生地沒有往下說,不曉得湯阿英心裡的想法,暗中窺視著她面孔的表情。

  湯阿英早就洞察他對自己的情景。她認為張學海努力向上,是個好樣的,對她的態度不錯,每逢她有啥困難和需要,他都主動地過來幫助和照顧;並且他為人忠厚誠實,不是一個輕浮的青年。她內心已默默地同意了,平時她聽他的關於家庭生活和婚姻問題的談吐,她雖然沒有表示態度,可是從未拒絕,也不討厭。他像影子一樣地緊緊追隨著她,不管在啥地方,是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還是在弄堂裡,回過頭去,時常發現他就在她的身邊。時間久了,他如果不到秦媽媽的草棚棚裡來,她倒盼望他了,有時甚至逕自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去,相幫他娘做點家務,或者偷偷地給張學海洗洗換下的衣服,折疊好,放在他的枕頭底下。

  最初,張學海還以為是娘洗的,後來發現是湯阿英洗的,他穿到身上感到特別舒適和愉快。他想念她的感情愈來愈濃了。他終於大膽提出他的要求,雖然是通過他娘的願望表達出來,也沒有直接點出是誰,但她心裡早就一明二白了。她當時沒有正面回答,鴨蛋型的面孔頓時發燒,紅潤潤的,兩個豐滿的腮幫子如同兩片朝霞,含羞地低下頭去,半晌,微微抬起頭來,含情脈脈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飛一般地跑了。

  晚上,秦媽媽和湯阿英都上了床。湯阿英依偎在秦媽媽的身邊,望著門縫裡透進來水一般的月光,她的心怦怦跳動,話到嘴邊,幾次想講又忍住了。秦媽媽發現今天夜晚湯阿英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樣,好像有啥重要的事體要對她講,可又吞吞吐吐地欲說還休,她已猜到幾分,忍不住點破問湯阿英是不是和張學海的事。湯阿英暗暗點點頭,卻又不好意思言語,嬌嗔地抓著秦媽媽的手,沒頭沒腦地問:「你說,好嗎?」秦媽媽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有意逗她:「啥事體呀?我不曉得,怎麼說好還是不好?」

  湯阿英搖著她的手說:「你曉得,啥事體都瞞不過你,你啥都曉得。」秦媽媽打趣道:「那我成了能知道過去未來的大神仙了。張學海最近對你哪能,詳細給我說說,才好給你出主意。」湯阿英在枕邊低聲細語說了最近的往來,時斷時續,還是有些羞答答的,怕難為情。其實秦媽媽早就同意她和張學海要好了,現在不過試試湯阿英的決心下了沒有。聽完湯阿英的敘述,她已經曉得湯阿英的決心了,笑聲朗朗地對湯阿英說:「你們小倆口子相好,我秦媽媽難道會反對不成嗎?」秦媽媽喜愛地撫摩著湯阿英烏黑的頭髮。

  張學海和湯阿英結了婚,當時湯阿英十七歲多一點,長得像是二十歲的人了。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草棚棚裡搬到張學海的草棚棚裡,度著幸福的新婚生活。當年,湯阿英生下了巧珠,今年快七歲了。現在,湯阿英肚裡又有了孕。

  剛才巧珠奶奶要她叫學海下工早點回來,她「唔」了一聲,連忙拿起一把有點破的雨傘,匆匆走出去。

  雨淅淅瀝瀝地落著。

  路邊的電線上掛著一連串的圓圓的透明的水珠,不時無聲地落在煤渣路上。路兩旁的菜田裡種著碧綠的青菜,菜葉子上好像剛剛撒了油一樣,閃閃發光;有的菜畦汪著一攤攤的水,反射出來的亮光,遠遠望去,地上如同鋪了一塊一塊不規則的各種形狀的玻璃。

  從黃浦江邊吹過來的風,一路呼嘯著,電線發出呼呼的金屬聲,風助長了雨勢。雨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直向湯阿英的身上撲來。她手裡那把傘有的地方破了,走了一段路,身上那條褲子已經透濕,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她沒有錢買套鞋,腳上那雙破布鞋濕淥淥的,走在煤渣路上有點吃力,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

  她低著頭,用力邁開大步走去,怕慢了碰不上張學海。走到滬江紗廠的門口,她渾身透濕,淺藍布褂子變成深藍色了。她看看門房的鬧鐘,離上工還有十分鐘,這才松了一口氣。剛才趕路過分緊張,到了廠,她松鬆勁,感到有點疲乏。但是,她還是鼓起勁道,連忙到保全部告訴張學海一聲,然後才放慢了步子,向細紗間走去。

  陶阿毛穿著一身粗藍布的工裝,腳上穿著長統膠皮靴,手上打著把黑洋布雨傘,精神抖擻地邁著大步走來。他一見湯阿英渾身透濕,連忙加緊腳步,趕上去,關懷地說:「阿英,看你身上濕的……」

  「誰?」她回過頭來,看見是陶阿毛,便搭了一句,「給雨淋的。」

  「我帶你打傘,」他走到她的左邊,肩並肩地走著,把她的傘擠在一旁,說,「這傘破的不能用了,為啥不買把好傘?」

  「唔,」她低著頭想:買傘要錢啊,這傘雖然破了,可是還能擋點雨哩。她把破傘小心地收起,說,「是呀,陶師傅,要買傘了。」

  「有困難嗎?」

  「困難?沒有。」

  「別客氣。」

  「不,沒啥困難。」

  「這點小事體有啥關係,我同學海是老朋友,阿英,別見外。」

  她不願意隨便接受別人的幫助,寧肯自己受點苦,也不向別人開口,謙辭道:「真的不需要,謝謝你。」

  「有啥需要,跟我說一聲,沒關係。」他望著她那身濕淥淥的衣服說,「那麼,到車間裡快換身衣服,這樣要受涼的。」

  她心裡感到溫暖,覺得陶阿毛關心人真是無微不至。她感激地「唔」了一聲。

  陶阿毛在工人當中有相當的威信。他不但技術好——他平的車沒人有第二句話講。他的人緣比他技術更好,不管哪個車間的人他都合得來。比他技術稍為高明一點的人,他叫人家老師傅;比他本事差的,他也樂意幫別人的忙。他關心別人生活就像是關心自己一樣。他在廠裡的威信差不多快趕上細紗間的秦媽媽。上海解放以前,得到大多數工人的選票,當滬江紗廠的偽工會的副理事長,別人靠活動,或者勉勉強強當上工會的幹部,他完全兩樣。上海解放以後,偽工會理事長逃到川沙,給上海市公安局逮捕回來法辦了。陶阿毛不再是工會的負責人,回到保全部工作,在群眾中威信仍然相當高。

  在黑洋布雨傘下麵,陶阿毛聽湯阿英「唔」了一聲,沒再言語,便進一步說:「我們勞動,資本家享福,徐義德和酸辣湯的生活多舒服,吃的好,穿的好,汽車出,汽車進……下雨,我們工人連把好傘也沒有!」

  她聽他的話蠻有道理,答了一句:「你說的,倒也是……」

  「我們要向工會提提意見,解放了,工資也該提高點。」

  「這個,」她愣住了。她隨大家一道做廠一道領工資,沒有提過意見。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罷工,她跟秦媽媽一同擺平的。鬥資本家,她總是站在前面。現在解放了,有共產黨當家做主,如果有需要會考慮工資問題的。他這麼熱心和她談,她也不好當面拒絕,只是說,「這個,需要的話,工會會考慮的。」

  「工會,他們可忙哩,大家不提,他們哪能想的起……」

  「余靜同志他們會想起的……」

  「余靜同志?唔,她一定會想起的,提醒她們一下,不是更好嗎?」

  「這個,」她遲疑地沒有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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