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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一部 第七章】

  天空灰沉沉的,低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濛濛的細雨越下越密。一陣陣狂風刮來,馬路上電線杆子發出金屬的呼呼的響聲。天空更暗了,接著來的是豆大的雨點,啪噠啪噠落在地上。

  湯阿英住的那間草棚棚現在更暗了,從外邊向裡面看去,只是黑烏烏一片,啥也看不見。要在草棚棚裡站一會兒,慢慢才看清楚一進門右首擺著的那兩張床是用磚頭砌成的,有一尺多高,上面都鋪了一層稻草,算是褥子,灰黑了的褥單和打滿了補釘的藍印花布的被子全卷了起來。床對面貼牆擺著兩張板凳。

  靠板凳的上頭,放著一個洋鐵爐子。鍋裡的飯已經燜熟了,散發出的飯的香味給濃重的潮濕的泥土的氣息掩蓋住了,一點也聞不出來。人字形的蘆席的屋頂很低,給洋鐵爐子的煙灰熏得黝黑。草棚棚裡沒有一張桌子。屋頂低也有它的好處,湯阿英的剪子和鉛筆這一類的小物事就插在屋頂蘆席裡,抬起頭一伸手便可以拿來用。

  草棚柵外邊下著大雨,草棚棚裡面下著小雨。靠門口那張床上放著一個破搪瓷臉盆,裡面是一幅黃嫩嫩的菊花圖案,菊花已脫落一半,黑綠葉子也殘破了。屋頂上的水不斷地往下滴,轉眼之間,裝了大半盆。

  啪,啪……屋頂上又有水滴在泥土的地上。

  「又漏了。」這是巧珠奶奶的聲音,她指著靠洋鐵爐子那邊說,「你看看……」

  湯阿英正蹲在床上把被子卷得更緊,推到竹籬笆牆邊去,免得搪瓷臉盆裡的水濺到被子上。她回過頭來看娘指的方向,果然又有一個地方漏了。從門口那兒起,地上一連擺了兩個小瓦盆和三個菜碗,裡面裝著渾泥湯湯。巧珠奶奶在洋鐵爐子旁邊又擺上一個缺口的粗瓷飯碗。湯阿英焦慮地嘆息了一聲:「是呀,又漏了。」

  雨水好像特別和這間草棚棚開玩笑,從屋頂上漏下來不算,水還從門口漫進來。門口那邊有一塊木板隔著,水仍然狡猾地從木板兩頭浸到草棚裡來,緊貼著門檻那裡已經汪著一攤水,並且逐漸擴張開去。巧珠蹲在那裡,她頭上的兩根小辮子給風吹得擺來擺去。她低著頭,用筷子玩弄著水,使得那攤水更擴張開去。湯阿英指著她的脊背說:「沒看看別人忙的樣子,水都接不過來,你還在那里弄……」

  巧珠把筷子插在水當中,好奇地注視著外邊漫進來的水。

  湯阿英見她蹲在那邊不動,生氣了,說:「還不把筷子拿出來,把筷子弄髒了,等歇看你用啥吃?」「巧珠,」巧珠奶奶走過來說,「把筷子拿起來,洗洗好吃飯,別叫大人生氣,奶奶喜歡你。」巧珠從水裡把筷子拿出來了。

  「乖孩子。」奶奶得意地望著巧珠頭上的兩根小辮子。

  阿英嘴上雖然講她,心裡卻很喜歡她,喃喃地對自己說:「這小丫頭……」

  她的話還沒講完,腳上忽然有水了,連忙回過頭去一看,大吃一驚,劈口叫道:「快,拿個碗來!」

  奶奶匆匆拿碗過去,她看到搪瓷臉盆裡的水漫出來了,便急著說:「我用碗接上,你把水倒掉……」

  阿英端起臉盆,一步步移下床來,向門口走去。門外一條狹長的小弄堂像是一條小河似的,到處汪著一攤攤的水,有的就流到左右的草棚棚裡去了。她把滿滿的一盆水嘩啦啦往外一倒,水裡浮起無數的泡沫和被風吹落下來的屋頂上的茅草。一陣令人噁心的臭味,如同從陳年不修的臭陰溝裡發出來一樣,在空中浮散著。她已經聞慣了這種氣味,沒有感覺似地望著天空。雨還在下著。她深深歎了一口氣,詛咒地罵道:「這倒楣的天!」

  奶奶在裡面接著說:「老天爺也應該睜睜眼睛,下成這個樣子還不停。」「這天就像是漏了似的,下個沒停。」她端著搪瓷臉盆,站在門口,發愁地盯著灰沉沉的天空。

  「阿英,快上工了,進來吃飯吧。」

  阿英給奶奶提醒,立即退了回來,把臉盆放在床上原來的地方接水。奶奶把飯菜裝到碗裡。阿英把貼牆那兩條板凳端到床面前,拼攏起來,算是飯桌,青磚砌成的床沿就成了凳子。巧珠從奶奶手裡接過一碗豆腐,小手顫巍巍地拿著放到板凳上,她還想過去拿湯,叫奶奶止住了,怕湯燙她的手。她自己端了過來。這是一碗有點發黃了的青菜葉子湯,上面漂著幾滴疏疏落落的油珠。她們坐在冰冷的青磚上吃飯了。

  奶奶夾了一筷子的豆腐放在巧珠飯碗裡,說:「巧珠,快吃吧,飯都快涼了。」

  巧珠坐在青磚砌成的床沿上,她夾不到板凳上的菜,吃了兩口飯以後,用筷子指著碗說:「湯,奶奶。」

  她自己想彎下腰來倒湯,叫奶奶制止了:「別動,奶奶給你倒。」

  奶奶倒了半碗湯給巧珠,歎了一口氣說:「人家不像個人家,吃飯連張桌子也沒有,唉,啥辰光有張桌子吃飯就舒服了。」

  阿英趕著吃飯,她沒吭聲。

  「你說,」奶奶絮絮叨叨地問,「阿英,你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上海解放了,人民翻了身,生活一天會比一天好的。」

  「誰來了,還不都是做工,工錢還不是那些,日子哪能會好呢?」

  「那要看誰來,日本鬼子來,侵略我們,佔領上海,當然不會有好日子過;國民黨反動派來,也沒有我們的好日子過;現在共產黨來了,完全不同了,共產黨代表工人階級說話,要解放窮人。」

  「我們的日子為啥還不好呢?」

  「上海解放才多久,你性子就那麼急,事體要一樁一樁辦哩。別的不說,現在鈔票值錢了,就和從前不同了。」「那倒是的,」奶奶還是有點懷疑,說,「啥辰光有張桌子呢?」

  這句話可把湯阿英問住了,她不知道啥辰光有桌子;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等生活做多了,錢掙多了,就可以買桌子,日子也好過了。」

  啪,右邊牆上的一塊泥巴掉了下來。風像個賊似的從那個洞闖進草棚棚裡來,吹得奶奶身上涼浸浸的。

  「唉,又掉下一塊。」奶奶望著那個洞口發愁。

  阿英走過去,望瞭望,想把它糊起來,奶奶搖搖手,說:「你去上工吧,我來弄……」

  「好。」

  「到廠裡碰到學海,要他下工以後早點回來。」奶奶惦念著兒子,希望他早點回來好幫幫忙。

  張學海是滬江紗廠保全部的青年工人,思想進步,對機器特別有興趣,有空就鑽研技術,一分一秒鐘的空隙也閑不下他,不是修修這個,就是擦擦那個,不知疲倦地做生活,充滿朝氣勃勃的精神。他像是頭鐵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他辦事正派,待人忠厚,一個心眼看人,從不計算別人,也很少想到別人對他耍花招。他以為別人也像他那樣待人接物。從秦媽媽的嘴裡,他瞭解湯阿英的悲慘身世,對朱暮堂在鄉下橫行霸道剝削農民的罪惡行徑,滿腔仇恨,衷心盼望有一天能夠到無錫鄉下給湯阿英她們報仇雪恨。

  他住在秦媽媽的草棚棚對面,廠禮拜常到秦媽媽家裡來白相,相幫秦媽媽搬搬弄弄,收拾收拾。秦媽媽有啥用力氣的活,總少不了他。湯阿英沒進廠以前,由秦媽媽介紹,兩個人就認識了。最初,張學海到秦媽媽家來白相的辰光,湯阿英不聲不響地做她的活,給秦媽媽洗洗弄弄。張學海和她搭訕兩句,她也只是簡單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多語。他

  看她做事體那樣嚴肅認真,那一雙靈巧的手把草棚棚收拾得整整齊齊,秦媽媽換下來的衣服,她給洗得乾乾淨淨,雖然沒有經過熨斗熨過,可是她折疊得平平整整,仿佛是熨過一般,心中對她暗暗敬佩。她年紀雖小,但悲慘的經歷,使她懂得事體不少。她頭上幾綹烏而發亮的劉海短髮從額頭披下,顯得鴨蛋型的面孔更加紅潤,那一對機靈的大眼睛,明鏡一般,好像啥事體經過她這對眼睛都可以看得透徹。

  她比他矮不到半個頭光景,身子很靈活,雖沒有他的身子那樣結實,卻十分健壯,苗條而不虛弱,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她穿著一身淺藍的布衣布褲,背上拖著兩根辮子,臉上沒有一點脂粉,也沒有任何修飾,可是樸素天然,出落大方,保存著農村少女的那種自然風韻。她的性情像水一般的溫柔,可是她的意志卻比鋼鐵還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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