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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林市掙扎著醒過來,知覺也大半回復,知曉自己只在做夢,但被魘著似的就是怎樣使力也睜不開眼睛。直到感覺有人在搖動她,並呼喊她的名字:

  「林市,林市,你要回來,回來……」

  林市醒過來,慢慢的才得睜開眼睛,看到阿清,手上端著一隻碗就近唇邊,林市本能的張開口,開始慢慢吞咽,到最後幾口,才辨出有苦味,大概是藥,林市模糊的想。

  卻突然有人一把將碗掃開,林市看到是陳江水,許是又喝了酒滿臉油紅,他一把抓住阿清的衣領,大聲嚷道:

  「幹,你要對我牽手怎樣,幹。」

  「伊病了,全身都燒,我去找草藥煮給伊吃。」阿清沉篤的說。

  「幹,你假好人,誰不知你安什麼心,幹你娘,幹你老母的××。」

  「你醉了,我不跟你理論。」

  阿清掙離陳江水的手欲離去,陳江水幾步追上,從八仙桌上反手操起豬刀。

  「不給我講清楚,你敢走。」

  「你救過我阿母,我不跟你吵。」阿清很快的後退到門外。「我阿母發現林市病了,才叫我過來,一定要救她,說是要還願。我本來不可以說,是你逼我的。」

  然後,阿清一臉凜然的加道:

  「你也有聽過,功德不知道守,會有用盡的時候。」

  林市的眼光跟隨著阿清離去,才發現屋外已是個沉沉的暗夜。

  【第九節】

  病後的林市回復了以往的消瘦,而且始終畏懼躲閃著什麼,要將自身儘量縮小似的背明顯的曲駝起來。她仍每天下午時分才到井邊洗衣服,退退縮縮的只挑小路走,走時眼睛更是小心翼翼的四處溜轉。她的皮膚因長期日曬變為黑褐色,更顯乾瘦,整個人像一隻風乾蜷曲的蝦蛄。

  陳江水開始經常持連幾天不回家,林市偶聽到人們紛紛議論是在「後車路」的金花處,林市也毫不在意。只要不擔心米缸內的米和蕃薯簽在日內吃盡,林市十分高興陳江水不回來,至少她可以少卻一番淩辱。

  林市仍每天搬張竹椅坐在門口,也並非在瞧過往的路人,似乎只為證明自己不曾懶怠午睡,到了成個習慣,林市每個午後必然搬張竹椅定定坐在門口,直坐到下午時分太陽稍西斜,才攬起木盆到井邊洗衣服。

  這習慣在林市開始養起一窩小鴨才有了改變。人們不明白林市何以興起養小鴨的念頭,只在陳厝莊慣有的廟前市集裡,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來等著挑小鴨,她告訴賣鴨的鴨販:

  「我要十隻鴨仔,都要母的,養大後一天生一個蛋,可以生十個蛋。」

  賣鴨的鴨販不是陳厝莊人,是從鹿城鄰近草地來的年輕男人,有趣的看眼林市,笑著道:

  「都挑母的,沒公的生蛋無形(受精卵),蛋孵不出鴨仔,生那麼多蛋作啥?」

  林市哦了一聲,想了一想才慢慢說:

  「我不知母的生蛋無形,不過我生了蛋要拿去賣,換米和蕃薯簽回來吃,有形無形敢有差?」

  那鴨販看林市那般專注的思索,神色間又極為倉皇,不曾再玩笑,以兩隻手指挑起一隻只黃絨絨的小鴨,一一檢視小鴨肛門處,挑夠十隻放在一旁,慎重的朝林市說:

  「我看你買六隻母的、四隻公的,公的養大可以賣給人殺,一樣可以換米。」

  林市從大祹衫口袋,努力掏摸了許久,又拆掉一段密密縫的線,才拿出一個小油布包,打開一方油紙有巴掌大,內面仍殘留著黑色的膏藥,已硬化、乾裂的膏藥黏沾幾個銅錢的面上,林市一搓,膏藥碎屑才紛紛掉落。

  林市小心數出鴨販要的錢,再三數過才交給鴨販,將剩下的一兩個銅錢緊密的以油布包好,放入大祹衫衣袋,才捧著放在篩內的十隻小鴨離去。

  尚未走出市集,迎面來一位不曾謀面的中年婦人,和善的招呼問詢哪裡買了小鴨,林市指指鴨販示意,那婦人看後眉頭一皺,好心的規勸:

  「你莫給人騙去,那鴨販夭壽,公的作母的騙人,你莫要買錯。」

  林市一慌,心頭一陣緊脹堵得氣悶難禁,心口還怦怦亂跳,也不敢回身去看那鴨販,抱著一篩子小鴨匆忙走開,再不敢走大路,盡挑些小巷道,走了許久才回得到家。

  林市坐著憂愁一下午鴨子是公鴨不會生蛋。翻來覆去查看那十隻鴨子,怎樣也分不出公母,最後不知怎的才突然想到鴨販所說公鴨也可以賣給人殺了換米,轉為歡欣的跑出去給咻咻叫的小鴨覓食。

  林市開始一得空,即四出到田裡、溪邊找尋蚯蚓、小蟲、蝸牛、田螺,各種可以餵養小鴨的食物,看著小鴨爭相吃食,黃絨絨的羽毛逐漸褪去,長出尖硬長短不齊的新毛,林市的臉面上有了笑容。

  天漸漸轉涼,遠方海天處的叢叢蘆葦齊開了杆杆灰白蘆花,白茫茫一片襯著秋天高爽的青藍雲空,安適而憩靜。只有在夜間,逐漸增強的秋風在海埔地空曠的沙石地上翻滾,一聲響似一聲相互追逐。

  林市怕罩在雞籠裡的小鴨受風,田裡找來束束稻草,編成圍屏來擋風。在許多陳江水不曾帶米回來的日子裡,林市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食,總在小鴨旁久久滯留,看著成長中的小鴨,林市期待著母鴨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隻母鴨,就算鴨販騙自己,總也有四五隻母鴨下蛋。林市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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