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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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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阿母也是那款樣,在祠堂的正廳,也敢和那個兵胡來,也不怕雷公打死,真是不知見笑。」 林市站著,再分辨不出說話的口音究竟誰是誰。只是一陣陣紛雜的話語和笑聲,鬧轟轟的湧出來,清楚的地方字字句句俱在,不分頭臉的紮入頭耳,震得耳內吱吱全是尖銳的長叫聲。然後林市發現頭上的陽光白亮亮的極為刺人,紮入眼睛中引起黑天轉地的暈眩。 一定是自己走回家的,林市卻不記得如何以及何時回到家中,只知道被陳江水一巴掌打得一陣刺痛,林市才恍然看到外面的天已昏晚了。在廳裡一把竹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一件大祹衫全給汗濕透了,背、腹處一大片汗漬,真可擰得出水。倒是懷裡包袱巾包的布包仍在,林市驚惶中站起身,奮力的將那布包推離身。 柔軟的布包在身前不遠處掉落並散開,印有青色牡丹的白布抖露出來,有一角白布顯然沾上汗水,有幾朵青色的染印牡丹被浸濕,轉成微微的青紅色,像吐上一口沒洗淨的血,斑斑點點,痕跡俱在。 林市仍照常的做完晚飯,陳江水坐在桌邊等待,一面大聲以各種難聽的字眼辱駡,並開始大口喝酒。一俟吃過飯,已是滿臉酒意。原浮腫的眼眉處齊抹了油光滑膩的猩紅,由於喝酒後的燥熱與屋內高溫的氣悶,臉面上也淌滿油水,一張臉彷若腫脹開來,較往常都肥圓。 涎著臉陳江水一把抓住林市,一隻手下伸到林市褲底去探摸,發現已沒墊有舊布,興起的將林市壓在廳裡的泥土地面。林市先是驚恐的閃避,再看無從逃離,終於逐漸放棄掙扎,只自始至終,林市始終閉緊嘴不曾出聲。 陳江水在有一會後方發現林市不似往常叫喊,興起加重的淩虐她,林市卻無論如何都不出聲,在痛楚難以抑遏時,死命的以上牙咬住下唇,咬囓出一道道齒痕,血滴滴的流出,滲化在嘴中,鹹鹹的腥氣。 酒意中陳江水未曾再持續的堅持,他讓自己完了事,翻下身來睡去。林市蜷縮起身子,雙手緊緊抱在胸口,壓抑著聲音,低低的,極淒慘像走獸般的哭泣起來。號叫音效卡在喉口處,好幾回一口氣逆沖上來順不下去,連呼吸都止住,逼得一臉通紅,喉口處似被緊掐住疼痛難當。 而夏日剛過十五的夜晚,是個不颳風的日子,月明風清,海風輕輕拍拂已然睡去的海埔地,遠遠的潮聲,在四處寂靜中,也若有若無的傳了過來。 第二天早上,林市從一面撿來殘破的鏡子中,看到自己整個下嘴唇連帶下顎都腫脹起來,眼睛由於哭泣,也瞇得只剩兩條縫。 林市慢慢做完簡單的家裡收拾工作,將積了一大盆的衣服擺在床下,未曾例行的到井邊洗衣服,反倒端張竹椅,在門口處坐著,也不知有多久,看日頭偏向正中,想陳江水即將回轉,才收了椅子,蹲在廚房一角。 陳江水帶回來大片的肉,林市才較回過神來燒煮,飯菜都上桌,林市忘卻大口咬食,才發現腫脹的下唇一沾上成濕,陣陣刺痛直傳入心肺,疼痛得流出點點淚水。 吃過飯陳江水照例要出門,林市抬起臉,十分遲疑的幽幽的問: 「你要去哪裡?」 「咦?你還敢管我去哪裡?」陳江水驚異中並未曾動怒,反而好奇的回問。 「伊們說你去賭博。」林市吞吐著,「吃人的肉,喝人的血,會絕子絕孫。」 陳江水喝喝大笑起來。 「我不偷不搶,也沒有用強,是伊們自己來賭。」 「你能不能不要去賭。」林市怯怯的說,但逐漸轉為堅決。「免得遭人閒話。」 「再怎樣艱苦我都會跟你。」林市幾許天真的加道。 極為突兀的,陳江水霎時暴跳起來,換轉另一副臉面,兇狠狠的朝林市咬牙切齒: 「給你有吃有睡,你再不知足,敢管我的事,我就給你好看,這回你給我記著。」 林市趕快低下頭不敢言語。 那下午林市仍繼續坐在靠門邊的竹椅上,困累了就在椅上打盹。幾回到房裡躺下,卻怎樣都不能睡入眠,總是一闔上眼睛,即紛紛有各種怪夢,還有個力量猛在拉扯眼皮,可是無論如何總沉沉拉不開。驚恐中林市趕快離開房內,坐在竹椅上,彷若證明自己並不曾午睡,看一天亮白白的夏日陽光直到三四點鐘,才抱一盆衣服離家到井邊。 下午時分的井邊,經過一天日曬,灰麻石地面晨間洗衣的積水全幹了,白晃晃的反射出一層灰白的閃光。林市赤著腳在泥土地上沿路走來,腳底已轟轟的傳來陣陣炙熱,看環井四周鋪的灰麻石,林市有幾分膽怯,但要能到井裡汲水,一定得走經這片灰麻石地。 林市一腳踩到石地,雖有所準備,還是唉喲叫出口,踮起腳尖跳著朝前,好不容易來到井邊,整個腳已灼熱難當。忙以單腳站著,放下水桶到井邊汲水,連連輪換雙腳,第一桶汲起立刻望站立處潑去,落到腳面先是一陣清涼,水一觸著灰麻石地,即轉為溫熱。但地面這也才不似剛才那般難以承受。 汲好一盆水,一身衣褲已汗濕黏在身上,七月暑熱午後的大日頭天下,整個井旁毫無遮陰處,蹲著已曬出一身汗水,再使力開始搓洗衣服,汗水真是如雨般連連不斷。俟洗完一盆衣服,林市口乾舌燥,半站起身要走,眼前一昏花,一個踉蹌朝前摔倒,頭撞及木盆一角,重重的一聲極為沉實。 林市這才清楚婦人們為什麼要在一大早天濛濛亮即到井邊洗衣服。 雖然午後日曬下洗衣極為艱辛,林市仍每天下午再到井邊洗衣。每回出門,總低著頭,匆匆往前走,生怕碰著認識的人,有時看遠方迎面走來似曾相識的厝邊,林市總慌忙閃入小路或岔道,真正閃躲不開,也低下頭假裝不曾看見。 對陳江水,林市就沒這麼容易閃躲得開。林市始終不再肯像過往出聲唉叫,使陳江水每每陷入瘋狂的狂暴怒意中。陳江水揍她、掐她、擰她,延長在她裡面的時間,林市咬緊牙關承受,只從齒縫中滲出絲絲的喘氣,咻咻聲像小動物在臨死絕境中喘息。 有時候真正承受不住,林市也會發出低低的哀叫,叫聲回在嘴裡嗚嗚響,淒厲而可怖。 林市當然也嘗試過反抗。陳江水再怎樣淩虐她,總會停止下來,有一段時間只騎在她身上自顧擺動,有一回林市伺機在陳江水稍不在意時一把推開他,翻身下床才發現屋內無處可躲避,開門逃跑到外,清白的月光下,阿罔官赫然的就站在院子裡的大門口。 夜色使阿罔官的黑褲模糊不可辨,灰白色的大祹衫卻因為月光,閃射著一層濛濛的白光影,清楚明顯。林市乍然中開門,只見一個白色上身,虛懸吊在昏暗的夜色中,遏止不住發出嘶吼般一聲慘叫,林市雙腳一軟跌跪下去。 稍回過神,省得是阿罔官,林市抬起頭來,阿罔官仍站著,頭額高高揚起,一頭白髮光鮮整齊的全綰在腦後,白色的大祹衫平整了無皺痕,全身收拾得方寸間俱無紊亂。清亮的月光下,她上揚的臉面有濃厚的明顯鄙夷神情,看到林市抬起身來,著意重重哼一聲,才平緩的回過身,慢慢走向自家門院。 雖然明知陳江水就守在門後,林市仍跪爬回房。陳江水一俟林市進屋,拴住門栓,一腳踹向林市肚腹。一個模糊的意識閃過林市心頭,許久以前,她也曾在陳江水剛要過她後偶爾開門到外面,看到阿罔官在兩家間隔的矮土埆牆處進不是、退也不是。 阿罔官應該一直在偷窺著她和陳江水。林市想。然後一陣巨痛襲來,肚腹一片炙熱的翻絞,感到彷若血液噴流出,林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被酒嗆醒後,林市躺在地上,陳江水看她醒來,自顧上床睡去,林市渾身虛滯無從起身,又怕陳江水再來侵擾,只有在地上躺了一個晚上,濛濛矓矓的睡著又好似醒來,泥土地面陰濕,雖是夏日夜晚竟異常陰冷,林市抖抖顫顫一個晚上,第二天勉強探起身,才發現渾身燥熱,頭沉沉真若有千斤重。 陳江水已不在,林市爬上床,模模糊糊的睡去。再醒來似已過日午,陳江水未曾回轉,林市繼續昏昏睡去,中間醒來幾次,夜晚交替著天光,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陳江水是否曾經回來過。 再次醒來是被搖醒,林市睜開眼睛好一會,才辨認出是隔壁的阿清。 「水。」林市困難的說,也不知是否發出聲音,「給我水。」 阿清以手觸摸林市的額頭,林市感到一雙厚大、冷涼的手罩蓋下來,十分舒坦中再次閉上眼睛,然後有人扶起她的身子,遞近唇處一碗水,林市張口慢慢吸吮,分不出喝了多少,沉沉的又昏睡過去。 這才開始知覺到有夢。林市夢到阿母身穿紅衣,下肢兩腿分開處被以一條又粗又長的繩子緊緊一圈又一圈捆住,阿母的兩手向她伸過來,不斷的說: 「阿市,我餓了,餓、餓了……你去討飯來吃。……餓、餓了。」 而林市發現自己不知如何全然無從動彈,隨後是紛紛亂亂的片刻,接著阿母顯然不願再等待,將手插入自己的肚腹,掏出血肉淋漓的一團腸肚,狠命往嘴裡塞,還一面嘰嘰吱吱的笑著說: 「我沒有東西吃,只有這一點蕃薯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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