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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顯然又將是鬱熱的一天,陳江水走在小路中,兩旁高長的竹子在風翻過葉間時窸窣作響,一時間,陳江水竟不知要該往何處,只有傍著一株碗口粗的綠竹站定。

  這時辰除了回家面對林市那張長臉,始終躲閃的眼神與驚惶的神情,又有哪裡可去,陳江水憤悶的想,而後,一個念頭極自然的潛回心中,陳江水想到金花,還有金花那睡熱的隔夜被窩。

  從豬灶到「後車路」,有一條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達,走來也不過十分鐘光景。被命名為「後車路」的這地區,是一條大巷道的後街,一長排兩旁各有十來間屋舍,大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僅有一幢兩層樓的木造閣樓,是前清的建築,喚名「風月樓」,二樓陽臺處的「美人靠」,一長列突出淩空的座椅,靠背以優雅的彎曲弧度向外伸張,黃昏時候,眾多妓女靠坐在這「美人靠」上,頻頻向下麵行過的恩客飛眼風,曾為鹿城盛傳一時的盛事與趣談。當然據說,那時候的妓女能詩善畫,還彈得一手好琴藝,她們或以藝待人,賣笑不賣身,被喚名為藝旦。

  現在歷經一長段時間,「美人靠」久不修護,只剩幾根橫斜的殘木,沒有人膽敢再靠近,「美人靠」再只能聞其名。甚且「風月樓」,少去當年能彈擅歌的藝旦,文人雅士或鉅賈富賈不再聚集,整幢閣樓已相當殘舊。一方據說是出自某個有功名文士的匾額「事關風月」,斜斜的掛在入口處,泥金的草書體字,因著老舊與塵埃,也不再飛揚。

  卻不論如何,「風月樓」仍有「後車路」較體面的女人,所謂較體面不過年紀輕些、樣子周正些,這些女人絕無她們的前清先輩能詩善畫,也不可能只賣笑不賣身,因而,和其它「後車路」女人一樣,她們也被鹿城人叫作「攢食查某」。

  對陳江水來說,過去謂為奇談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無意義,「風月樓」曾有怎樣的雅事,絕對不如把女人壓在下面實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陳江水以為,「風月樓」那些年輕的查某,是不會懂得這些的。

  所以陳江水選擇了「來春閣」,特別是金花的熱被窩,雖一再被殺豬的同伴嘲笑為認個老母要奶吃,陳江水多年來仍大多數時候來找金花,久了後,整條「後車路」的女人們都知道,陳江水專愛金花那口騷叫聲。

  那陳厝莊普渡的早晨,陳江水踏入「後車路」,舊有的繁華現在僅存的這條石路,整個路面都由一條條長三四尺寬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長兩短的錯落排成簡單的圖樣。石板路面總不泥濘,恩客們永遠可以來去匆匆。

  陳江水來到「來春閣」,陳舊的兩扇木板門依舊緊閉,有一陣子沒來,恍惚的竟有些生疏,但也說不上為什麼,倒是查某們不知輪換過幾回,老娼頭是否還在,都還難說呢!

  金花如果還留下來,照例該住在右邊靠路旁房間。陳江水舉起手,在長條木板排列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幾下,一面出聲呼喚:

  「金花,金花開門,是我。」

  每當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頭會來開門,照例一面賠笑臉一面笑駡:大清早吵人睡眠。如沒客人,金花會自己起來,閑閑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煩,一手扯過衣襟在領口處拉合,一手拉開門閂透過半開的門縫先瞧人。

  陳江水等一會,不見人來開門,心中開始發急,舉起手再要擂窗板,門啊一聲開了,陳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內十分陰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陽光透進也只能勉強照明,陳江水看到因雙手拉門,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體,胸前一對豐大、向肚臍處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認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陳江水急促的說,一踏進門即動手去摸捏那對垂長碩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著,沒有逢迎,也未曾退縮,直到有一會陳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導的走向房內。

  女人在一間狹小的、六七尺寬的房裡扭亮了一個小燈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見一張木板床和床邊一把竹椅。床上一條白色底有絳紅色被頭的被單,白色部分十分污穢已成近乎灰黑色,還沾有斑斑深色點印。女人一腳跨上不高的床,順勢扯下披著的大祹衫,仰躺下來拉住被單蓋著肚腹,一面平緩的說:

  「夏天貪涼,睡了又怕涼著。」

  女人的聲調顯較粗重,話音也是鹿城郊區的草地口音,有許多上揚的尾音。

  陳江水在牆上一枚長釘上仔仔細細將綁豬頭的麻繩套好,再幾下除盡身上的衣物,毛茸茸一條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著金花身邊躺下,也拉來被單一角罩住下部肢體。女人俟陳江水躺好,才又接續說道:

  「你好久沒來。」稍一頓,仍平平說。「有牽手就不來了。」

  陳江水沒有接話,將女人平躺的身子扳過來向他,整個臉面緊緊貼上女人肥碩的一對大奶間,深深吸幾口氣,晨間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著一股甜暖的身體與被窩的氣息,是一種夜裡的暖意。陳江水將頭在那對大奶間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說聲:我要先睡一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靜的睜眼側躺著,她有張寬大的臉,大眼厚唇開朗的佈置在平闊的臉面上,乍看有幾分魯鈍,但自有一份懶怠的甜膩──這或多少與她的職業有關。她的身體強壯,是勞動過的草地婦女體型,還有一雙硬大的手,這些年來由於不再勞動,加上年齡,整個身體松肥了起來,但肥重中仍留有過往工作支架起來的強健,因而變得十分安適,皮膚依舊是原有的日曬成的棕褐色,整個身體像一片秋收後浸過水的農田。

  她睜眼躺著一會,看陳江水熟熟睡著,一時不會醒來,早晨的「後車路」十分安靜,連叫喚的小販呼喝聲都可聽見,房裡的空氣濁重但溫暖,女人閉上眼睛,不一會也再睡去,還低低的發出鼾呼聲。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陳江水在胸口處挪動,尚未完全醒來即以為陳江水要她,翻過身,陳江水卻未有動靜,只聽得他歡快的說:

  「睡得真舒暢,補回來好幾眠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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