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殺夫 | 上頁 下頁


  接下來的夢境,是幾隻高得直聳入雲的大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裡不知所終,突然間,一陣雷鳴由遠而近,轟轟直來,接著轟隆一聲大響,不見火焰燃燒,那些柱子片時裡全成焦黑,卻仍直挺挺的挺立在那裡,許久許久,才有濃紅顏色的血,從焦黑的柱子裂縫,逐漸的滲了出來。

  這夢原沒什麼離奇,加上林市一再複述,四鄰很快聽厭了,往後每俟林市一開口,就直截說:又是你的夢,我不聽。沒一陣子,林市少了聽眾,也不再繼續說她的夢。她成為一個沉默的婦人,經常從工作中揚起她那張長臉,沉沉的不知想些什麼。

  林市的不言語久了便被認為是思春,四鄰以為只有思春才會有那般恍惚的神情,愣愣怔怔的一勁瞧著男人。有年輕小夥子就形容他怎樣給瞧得好似要被吞下似的。一向伺機要從林市身上有所獲得的叔叔,礙于族人面子幾次沒將林市賣成給販子,這時除了大聲張揚林市同她阿母一樣等不及要讓人幹外,也趕著替林市物色人家。

  最後決定的是鄰近陳厝的一個殺豬人家,靠四十歲的屠夫陳江水孑然一身,陳厝至今沒有人把女兒許給他,相傳是陳江水屠宰數十年,殺害生靈無數,每個夜裡都有豬仔到他門口嚎叫。此外,「後車路」的女人也盛傳,陳江水一到,每每把女人整治得殺豬般的尖叫,這些緣由,使陳江水博得一個外號:殺豬仔陳,久了後,很少人記得他叫陳江水。

  這場婚姻由於陳江水一向聲譽不佳,雙方年歲又差別太大,林市叔叔勢必會被傳說收受好處,最盛行的說法是:殺豬仔陳每十天半月,就得送一斤豬肉。這種現拿現吃,在物資普遍缺乏的其時,遠遠好過其它方式的聘禮,無怪四鄰羨豔的說,林市身上沒幾兩肉,卻能換得整斤整兩的豬肉,真福氣。

  當然,另外的說法也不是沒有,有人就說,殺豬仔陳只是個以殺豬為業的屠夫,並不是設攤賣豬肉的,要豬肉,還輪不到他。

  不管怎樣,林市是嫁了。幾件換洗衣服打成小包,挽在手上走過黑貓橋,過橋下一丈多寬的黑貓圳,就是陳厝,陳江水的家遠些,在陳厝的盡端,遠遠都可見到海。

  入門的時間是午後,林市做了半天低頭新娘。還好陳厝屬鹿城外的郊野,規矩不嚴,一個臨時拉來充數的媒人婆還得下廚房,林市因此沒什麼困難的瞧遍陳江水。五短身材,挺著不小的肚子,脂肪十分豐厚似的,連帶走路有點外八,理的是三分頭,看得分明後腦袋平平的向下削,彷佛少了個後腦勺。五官倒沒什麼異樣,一雙小眼睛沉沉陷到眼眶周圍浮腫的肉裡,林市後來聽說,這種眼睛就是豬眼,註定要與豬仔有牽連。

  晚間照例開喜宴,除了叔叔一家與陳江水幾個近鄰、朋友,沒什麼賀客,兩、三桌客人不一會吃罷喜酒,紛紛散去。那天裡林市沒得什麼吃喝,原還暗自慶倖客人散得早,沒料到陳江水幾個殺豬朋友,留下大碗大碗的拼酒,逕自直鬧到深夜。林市在房內,隔著一層布簾聽外頭吃喝吆喝,歷歷清楚,越發饑腸轆轆,強行忍住待那幾個朋友散盡,疲倦加上饑餓,林市已有幾分虛脫感覺。

  饒是這樣,喝醉酒的陳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義務,仍使得林市用盡殘餘的精力,連聲慘叫,叫聲由於持續不斷,據四鄰說,人們聽伴隨在夜風咻咻聲中的林市幹嚎,恍惚還以為又是豬嚎呢!

  待靜止下來,林市幾乎昏死過去,陳江水倒十分老練,忙往林市口中灌酒,被嗆著的林市猛醒過來,仍昏昏沉沉的,兀自只嚷餓。陳江水到廳裡取來一大塊帶皮帶油的豬肉,往林市嘴裡塞,林市滿滿一嘴的嚼吃豬肉,嘰吱吱出聲,肥油還溢出嘴角,串串延滴到下顎、脖子處,油濕膩膩。這時,眼淚也才溢出眼眶,一滾到髮際,方是一陣寒涼。

  林市怎樣都料不到,往後她重複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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