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二八


  「那還要問,是一個寡婦,人家地倒不少,也就是缺房子。哈……」

  文采聽到這些話,心裡很不高興,但也覺得有些自得,自己的眼光究竟還不錯。他便再朝北走去,想同張正典再說點什麼。

  張正典便跟了過去,張正典告訴他說,他自己也是解放前就參加了黨的,只因為自己老實,幹不了什麼事,治安員也是掛個名,什麼事都是張三哥一個人辦了。後來他又說出了他對這次清算鬥爭的估計是鬧不起來。文采再三問他的理由,他總是吞吞吐吐不肯說,最後才說:「主任!你看嘛,放著封建地主,為啥老百姓不敢鬥?那關係全是在幹部們嘛!你說,大家都是一個村子長大的,不是親戚就是鄰舍,唉——,有私情就總難辦事嘛……主任,你還有不明白的?」至於這裡面是誰有私情,他就不肯說了,他們一直走到村口上。

  當他們再走回來的時候,文采看見街邊上站得有個年輕男人,黑黑的,抱著兩個拳頭,冷冷地望著他們。文采覺得很面熟,便問他:「你沒有下地去麼?」

  那個人還沒有答應,張正典卻說了:「我走了,主任,你回吧。」他在身後一下便不知轉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個黑漢子卻仰頭向街對面的人們說:「白天也見鬼,嗯,邪究不勝正,你們看,嗯……溜了。」

  街對面的人說:「唉,劉滿,回家去吧,你家裡的找你吃飯找了半天了,你看你這兩天,唉,平下心來幹活吧。」那黑漢子把膀子一撒:「嗯,幹活?如今就幹個土地改革麼!」他又掉轉臉來問文采:「同志,是不是?」

  文采覺得這人有些神經失常的樣子,便不再問下去,一直往回走。那個叫劉滿的人便又站住了,抱著拳頭,眼送著他回去。

  文采走回家的時候,家裡還是沒有人。韓老漢已經拉開風箱在做晚飯了。他的孫子坐在房門口,玩一個去掉了翅膀的蚱蜢。

  24.果樹園

  這時張裕民和楊亮還留在果樹園裡。熟了的果子已經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兩人慢慢地走。從樹葉中漏進來的稀疏的陽光,斑斑點點鋪在地上,灑在他們的身上。他們一邊吃著果子,一邊已經摘了滿滿的一籃。這是張裕民舅舅郭全的,他在去年清算復仇後,分得許有武的五分果木園子。楊亮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景致。望不見頭的大果樹林,聽到有些地方傳來人們講話的聲音,卻見不到一個人影。葫蘆冰的枝條,向樹幹周圍伸張,像一座大的寶蓋,莊嚴沉重。一棵葫蘆冰所蓋覆的地面,簡直可以修一所小房子。

  上邊密密地垂著深紅,淺紅,深綠,淡綠,紅紅綠綠的肥碩的果實。有時他們可以伸手去摘,有時就彎著腰低著頭走過樹下,以免碰著累累下垂的果子。人們在這裡眼睛總是忙不過來,看見一個最大的,忽然又看見一個最圓最紅最光的。並且鼻子也不得空,歡喜不斷的去吸取和辨別各種香味,這各式各樣的香味是多麼的沁人心肺呵!這裡的果子以葫蘆冰為最多,間或有幾棵蘋果樹,或者海棠果。海棠果一串串的垂下來,紅得比花還鮮豔,楊亮忍不住摘了一小串拿在手裡玩著。這裡梨樹也不少,梨子結得又重又密,把枝條都倒拉下來了。

  楊亮每走過一棵樹,就要問這是誰家的。當他知道又是屬於窮人的時候,他就禁不住喜悅。那葫蘆冰就似乎更閃耀著勝利的紅潤,他便替這些樹主計算起來了,他問道:「這麼一株樹的果子,至少有二百斤吧?」

  「差太遠了。像今年這麼個大年,每棵樹至少也有八九百,千來斤呢。要是火車通了,價錢就還要高些。一畝果子頂不上十畝水地,也頂上七八畝,坡地就更說不上了。」

  楊亮被這個數目字駭著了,把眼睛睜得更大。張裕民便又解釋道:「真正受苦人還是喜歡水地,水地不像果木靠不住。你看今年結得多愛人,可是去年一顆也沒結,連村上的孩子們都沒個吃的。果子結得好,究竟不能當飯。你看這葫蘆冰結得好看,聞起來香。可是不經放,比不得別的水果,得趕緊發出去。發得猛,果行裡價錢就訂得不像話了。你不要看張家口賣二三百元一斤,行裡卻只收一百元,再遲一點就只值七八十元一斤了,運費還在外。損了的就只能自己留著曬果乾,給孩子們吃。」

  楊亮又計算著這十畝地的收入。這十畝地原是許有武的,去年已經分給二十家赤窮戶。假如這十畝地,可以收穫三萬斤,那麼至少值錢三百萬元。每家可分得十五萬,合市價能折小米七百五十斤。三口之家,再拉扯點別的活計,就勉強可以過活了,要是還有一點地當然更好。楊亮不覺對這果木園發生大的興趣,於是便更詳細的問著全村果木的數字,和屬主的姓名,也就是那些地主和富農的名字。

  他們走了一陣,仍覺得園子裡很靜,沒有什麼人。只有郭全老頭兒一個人在他們摘過果子的樹下去耙鬆土。把土梳得松松地,平平地。要是有人再去摘這樹上的果子,土上面會留下腳印,他就能知道。

  他們把果子賬算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張裕民又接著他們在路上沒談完的話:「在會上我當然不能提,幹部裡面就有他的耳目呢。事情沒鬧成,他一抽身就又走了。再說,提出來了,通不過也是白費,誰心裡也在琢磨著:『出頭椽子先爛』咧。你說,他們真的還不明白?」

  「你不是已經派了民兵暗地監視著嗎?」

  「民兵也不敢全告訴呀!要是都能像張正國那才好。這是一條漢子,大義滅親,死活只有一個黨。」

  「趙得祿是個老村長了,我看倒也是個精明人。他家裡窮得那樣子,老婆連件上衣也沒有,這樣的人也靠不住?」「這人心裡明白,就臉軟,拉不下來。今年借了江世榮兩石糧食,還當人不知道,欠了人家的,就硬不起來了。唉,這幾個人呀,各有各的藤藤絆絆。所以鬥哪一個,也有人不願意!」

  「照你這麼說來,村子上要拔胡槎,就得這個人。可是要鬥這個人,首先幹部就不可靠,是麼?」

  「著呀!咱也不說全不行,這裡面要是有了一半不說話,你說別人要不要看眼色呢?有些話也只有咱們自己人說說,咱們別人不講,單講程仁,他過去是他的長工,後來又成了佃戶,如今又當了農會主任,該積極了;嗯,這人啥事也能走在頭裡,就是這樁事裝糊塗。你別看他老實,算一個好幹部,唉,人心都是肉長的,他總忘不了別人侄女給他的那個情分!老楊,你要還在咱們村再住上幾天,你就全懂了。老百姓的眼睛在看著幹部,幹部卻不肯帶頭,你說這事怎麼辦嘛!」「全村就沒有一個敢走在頭裡的?咱們試著去找一找,總有受害深的肯出來。幹部不出頭,咱們先找群眾,只要群眾肯出頭,就不怕幹部講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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