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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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留下了放肆的「嘻嘻」聲。這樣的兒子!我的心緒全給破壞了。何荊夫要他等待我、幫助我!我在他們眼裡成了什麼人了?一個落後者!一個可憐蟲?哼!他們自我膨脹到什麼地步了! 「我叫你不要把材料給他看!你總相信你的寶貝兒子!好,現在他一定會去告訴何荊夫,何荊夫心裡害怕,說不定自己把稿子抽走,你這一著棋就白走了!」玉立撒著嘴對我嘮叨。 真是女人的見識!何荊夫要是真知道害怕,把稿子抽回來就好了!就怕他會採取別的什麼方法來與我們鬥爭。這些年輕人,都變得狡猾了!一個個都成了政客!奚望也是這樣。 「好了,這件事明天黨委會研究以後再決定。飯還沒好嗎?」 「剛才我去看過了,還沒好。阿姨年紀大了,手腳越來越慢了。花那麼多的錢雇這樣的阿姨,只有我們這種傻瓜才幹這種事!」 「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她無依無靠的。」 「我可不相信什麼人道主義!這一點,我和現在的年輕人倒是一致的:人與人之間就是互相利用。她無依無靠才會對我們好。要是有依有靠,早把我們丟掉了。」 唉!人道主義,人道主義!批判了多少次了,人們還是要談人道主義。大家相親相愛,一律平等,不要動不動就搞階級鬥爭,想得多美!我不去鬥人,人家要來鬥我。人啊,人!人都是這個樣子啊!整天鬥還鬥不好,不鬥更不得了! 阿姨把飯菜端上來了,她確實太老了。家務這麼重,她幹不動了。難怪玉立不滿意。這類事情,本來不需要我多管的。 「以後家裡的事都由你安排吧!不過,對阿姨應該照顧一點,她以前好幾年都沒拿工資,把這筆錢還給她。」 玉立對我點點頭,笑了。老阿姨無兒無女,能到哪裡去呢?唉!腰酸背痛,管不了那麼多了。一切由玉立安排吧! 【二十三】 【孫悅: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處去找他,就和他談這樣的事! 「荊夫,你的那本《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書不能出啦,這是黨委的決定……」他會怎麼想、怎麼說呢?他受得了這樣的精神打擊嗎?要知道,他不是為了名成利就才寫書的。他寫的是他二十年來在人生道路上的體會,他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標。 由於自尊心的緣故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情況。可是我瞭解一切。我有兩個「義務情報員」:一個是許恒忠,他常常建議我勸勸何荊夫,不要做這類冒險的事。「這些年的鬥爭情況老何已經隔膜了,他在憑著一股熱情瞎闖呢!我看透了,既有變過來的時候,也就有變過去的時候。」還有一個,就是小說家了。這人平時並不活躍,但卻是我們同學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對文藝、出版界的情況特別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關於這本書的爭論、反映告訴我。 書稿發排的時候,他興奮地跑到我這裡說:「孫悅,今天請我吃杯黃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書就要出來了一樣。他感慨地說:「我缺乏老何那樣的勇氣,這一輩子只能這樣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國的奧勃洛莫夫了。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失去安寧的眠床的緣故吧?文窮而後工,古今皆然。我還是窮一點好。可是我又怕窮的滋味。」我給他喝了酒,但著實笑了他一通。我在高興的時候喜歡和人家開玩笑,有時還會促狹。 可是誰能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出版社已經決定出版的書,一個大學的黨委書記可以卡住不讓出。還講不講法律,講不講原則了呢? 「這一關我們不能不把!而且,我們這樣做也是對何荊夫的愛護。他不應該忘乎所以,以為現在什麼修正主義的貨色都可以拿出來了。」 奚流在黨委會上是這樣說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會上提出問題的卻是游若水。在黨委擴大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個問題想提請黨委研究。系總支書記們不一定都參加了。中文系的孫悅同志可以一道參加研究。」奚流立即點頭答應,連問都不問是什麼問題,有沒有必要在黨委會上研究?這還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當然留下參加這個我事先毫無準備的問題討論會。討論一開始,游若水就拿出一份複寫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彙報他所發現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中的修正主義觀點。 「最大的、最危險的修正主義觀點是他認為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這就閹割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他說。但是,他不願意詳細地說一說,作者為什麼說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是相通的,作者所說的人道主義是什麼內容。而我是知道的。荊夫講的人道主義是要徹底地解放全人類。不但把人從階級剝削和壓迫中解放出來,而且從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來,從迷信中解放出來,從盲從中解放出來,並且越來越多地擺脫動物性。 他反對把階級鬥爭當作目的,反對誇大社會主義社會的階級鬥爭,導致對人民群眾的傷害和分裂。他認為社會主義社會應有更廣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從物質上而且從精神上把每一個公民當作人,尊重他們的權利和個性。這難道不對嗎?可是游若水認為,這些統統是修正主義觀點:「問題是十分清楚的!所有這些觀點我們馬克思主義者都一再批判過。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確路線指引下進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邏輯還能不能成為一種科學。因為它是這麼簡單:十七年——文革——現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論。黑格爾活著,會招收多少中國的弟子啊! 游若水發言的時候,白淨的面皮漲得通紅,光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奚流,奚流卻不看他。奚流輪流地審視著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最後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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