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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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是的,很久了。「還提它幹什麼?」不,我正是要「提它」。我就是為了「提它」而來的。「別的」我也想不到,談不出。我對吳春說: 「吳春,你罵吧!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正是因為好多年聽不到這樣的痛駡,我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為了找回自己,我心甘情願地接受你們的審判。罵吧,吳春!你就是打我,我也不會還手的。」 吳春把手在膝蓋上一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可是我想說話,我有滿肚子的話。我把凳子拉過來湊近吳春,對他說: 「記得吧,吳春!畢業分配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拉著你,你扯著我的耳朵說:要是將來忘記把喜糖寄給我,我才要好好捶你!」 吳春「哼」了一聲,我又說:「你不止一次地說,你羡慕我,有這麼美滿的愛情。你說,『愛情之星什麼時候能照耀到我的頭上?也許,我將在喜馬拉雅山下找到我的愛情?』愛情,這不是我們常常談起的話題嗎?你談你的嚮往,我談我的陶醉。」 吳春看了我一眼,「嗯」了一聲,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我問:「我給你寄去了喜糖,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吳春又是大吼一聲,但立即,他的聲音就低了下去。「我在邊境線上收到了你的喜糖,感到像自己結婚一樣的甜蜜和幸福。你知道不知道,我正是從你們和成千上萬人民的幸福中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意義的。我常常想,我雖然放棄了我的文學專業,遠離了我的家鄉,可是我在保衛著我的祖國,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國土上再次燃起戰火,我不願意自己的同胞中再增加孤兒寡婦。我是寡婦的獨生於,我母親把我帶大多麼艱難啊!可是以後我才知道,除了戰爭和疾病,還有不少別的辦法製造孤兒寡婦。辦法之一,就是卑鄙的遺棄!」 「孫悅本來可以挑選比你更好的人。可是你卻遺棄了她!你這個混小子!你這個混小子啊!我一看見孫悅,就想到自己的母親。看見憾憾,就想到小時候的自己。我真想大哭一場呀,我!」 吳春哭了!放聲地哭了!何荊夫猛然站起,拉了一條毛巾走了出去。他洗臉去了,回來的時候把毛巾遞到吳春手裡。我多想和吳春抱在一起哭,就像我們當年抱在一起笑一樣。可是我流不出眼淚。我只覺得心痛。吳春的話像一柄大錘敲開了我心裡的冰河,冰塊橫流,棱棱角角紮得人心痛啊!可是又有一絲滋潤的甜味。冰塊下流的是清淩淩的活水。 吳春把同學們的心都給哭亂了。好一陣,大家都不說話。幾位同學難過地告別了,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何荊夫、吳春、許恒忠和我。 許恒忠問我:「現在生活得怎麼樣?」我簡單地回答:「我受到了應有的報應。」 三個人一起「啊」了一聲,含義十分複雜,我一時辨別不清他們的意思。 「要是你現在生活得很愉快,你大概不會再想到孫悅和孩子了吧?」吳春又把大眼瞪住我問。 這很可能。但是問題在於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不可能生活得很愉快。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完全忘記了孫悅母女。這也正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呀!如果對眼前的生活感到愉快,那就說明原來的趙振環已經完全死去,當然也就不存在會不會想到孫悅母女的問題了。這種極為複雜的因果關係,叫我怎麼說得清?我只能沉默。也可以理解為默認。 「你打算怎麼辦?你又離婚了嗎?或者發生了其他的變異?」許恒忠問我,神色緊張。 「我沒有什麼打算。我們已經分居了。」我回答。 我確實考慮過離婚的可能。與馮蘭香,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雖然我並不恨她。但是,我下不了決心,我還有個小環環。一個月來,每逢星期六,我就去幼稚園把環環接到報社,星期一早上再送她回幼稚園。我不止一次地試探她:「環環,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環環的回答總是:「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這可以理解。馮蘭香不是我的好妻子,卻是環環的好媽媽。像所有的媽媽一樣,馮蘭香幾乎把全部心思集中在女兒身上。吃什麼有營養,穿什麼好看,到哪裡請老師教孩子跳舞,等等,她都比我考慮得周全。環環是我和她之間唯一的紐帶了。 昨天動身前,我特地把環環從幼稚園帶出來,到天津館子去吃了一頓水餃。環環愛吃水餃。可是昨天,環環顯得悶悶不樂,不大動嘴了。我問:「怎麼不高興啦?」她回答:「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呢?環環要爸爸回家去。」我說:「爸爸報社裡忙呀!」她說:「媽媽對我講了,你騙人。你不想要媽媽了,是嗎?」我的心多沉啊!我仿佛見到了另一個環環。現在,這個環環叫憾憾了。我難道還要製造一個憾憾?不過,這樣的生活怎麼能過到頭呢?環環可憐地纏著我:「爸爸,不要和媽媽分開。我要爸爸,也要媽媽。」我答應了。環環高興地在我面頰上親了又親。現在,我又感到了這樣的親吻。 「不過,我和她已經又有了一個女孩。我很愛這個孩子。」我終於又作了這樣的補充。 「那麼你找孫悅幹什麼?」吳春硬邦邦地問,「求她寬恕?要與她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不。我只想讓她瞭解我的現狀,求她讓我看看孩子。」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說。事實上,當然不這麼簡單。我想找回自己。我覺得只有在孫悅身上我才能看到過去的自己。如果能夠破鏡重圓,我會多麼珍惜這一面鏡子啊!可惜,這不可能。這可能嗎? 「孫悅現在還是一個人?」我膽怯地問,看看何荊夫。 何荊夫的眉毛聳了聳,還沒來得及開口,被吳春搶過了話頭:「現在還是一個人,不久就是兩個人了。」 「噢?新找的對象是誰?」我問,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你不用問了吧!反正這個人比你好。所以。你看你還有打攪孫悅的必要嗎?」吳春又搶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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