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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多少次了?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今天寫文章批判昨天的文章,而明天又來批判今天。認識我的人都問我:「你有幾副嗓子?調門變得這麼快!」我嘴裡打著哈哈說:「嗓子只有一副,可是音域寬廣,而且學會了多種發聲方法,所以任何調門也拗折不了我的嗓子。」可是心裡是什麼滋味喲!每當這時我就想起電影《家》裡高老太爺命令他的不肖兒子自打耳光的場面來:「打!自己打!」觀眾笑了,這個丑角!我也在扮演丑角。還有算帳的日子呢!交代主觀動機,檢查客觀效果,挖掘思想根源,制定改正措施……每一次運動中都是這一套。每一次我都知道改不了的,永遠改不了。果然檢查的墨蹟未乾,我又「重犯」了。就這樣,我慢慢地喪失了一個人民記者的責任感和光榮感,喪失了一個人的自尊和自信,我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工具,完全失去了我自己。

  這教訓還不夠嗎?違心的文章,我決不再寫,就是不寫。帽子總不比良心重吧?

  三天后,報上登出了一篇文章,是批評那個戲的。署名曉旺,是王胖子。兩天前他還對我說,這種差事攤到他頭上,他也要拒絕!這個無恥的王胖子!我真不願意對他正眼看一看!

  好戲連台。王胖子文章見報後第三天,總編輯宣佈:「王XX的表現很好,以實際行動改正了錯誤。根據黨的一貫政策,讓他回採訪部工作,並恢復原來的職務——採訪部主任。」王胖子又是我的頂頭上司了。這倒也沒啥,我雖然姓趙,卻也不以「趙老太爺」自居,以為自己頭上照著什麼官星。孫悅的爺爺曾說我是「文曲星」,看來應驗了。不是文人嗎?而且筆也曲來路也曲。這位老爺子!他與我的父親是我們鎮子上兩個有名的老古董。文壇與官場,同樣不太平。我是離開這兩個東西越遠越好的。可是馮蘭香——我只能這麼叫她!她一天到晚向我嘀咕個沒完:「到手的好差事叫人家拿去了。你就不能學學人家王胖子?」「主任這頭銜我倒不愛,可是以後講按勞付酬,主任硬是比一般記者拿的錢多。我不嫌錢燙手!」嘀咕你就嘀咕去,我丟給你兩個耳朵,一個管進,一個管出。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又是打酒,又是買菜,把王胖子請到家裡,請求他向總編輯推薦我當採訪部的副主任!

  就是那一天,我當著王胖子的面和馮蘭香公開鬧了一場,對王胖子也很不客氣地說了一通。我搬到報社住了。

  報社立即出現了關於我的各種輿論:翹尾巴。個人主義。嫉妒王胖子。要甩掉工人老婆。我不管這些,只顧埋頭幹活,空下來,搞點學術研究,也許,我終究要離開報社,到大學教書去。我可以教新聞學。

  王胖子真是臉皮厚。他儼然一副領導的架子,一見面就拍我的肩膀:「老趙啊,群眾的議論不要聽!群眾嘛!我從來不計較個人恩怨。我喜歡你這種倔脾氣。知識份子嘛,是該有點個性。像我這樣大小當個幹部就不那麼自由了!」我想啐他一臉!可是報社裡豎著這樣的牌子:「請勿隨地吐痰」。

  昨天,王胖子在報社宿舍裡找到我,笑嘻嘻地說:「給你一件美差,到D地去採訪一次。山明水秀的地方啊,可以散散心。而且D地離C城很近,高興的話,你可以去C城看看自己的母校。路費,我給你報銷!」

  美差?我心裡清楚,總編輯給我送鞋子了。質地很高,尺寸略小。這種領導,我太清楚了。多少是個業務上的內行,所以對於「才」倒是格外看重的。一方面,以千里馬自居,另一方面,又以伯樂自居。可是不用多久,你就會發現:在「人才」聽從他的調遣的時候,他是「愛才」的。因為這些「人才」可以作為他的資本,抬高他的身價。可是如果「人才」不那麼馴服呢?他可就「忌才」了。因為,這時候,這些「人才」會遮掩了他的光毫。然而,可以順便到C城去,這是真的,這叫我動心。我對王胖子說:「可以考慮。」

  「考慮什麼哇!老趙呀老趙,你是我們報社裡一匹千里馬呀!這趟差非你去不可喲!」

  什麼差事?肯定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採訪。我是老記者了,這還不懂?我擺開王胖子正要拍到我肩膀上的手,對他說:「千里馬,萬里馬,總歸是馬。馬是給人騎的。」

  「哈哈哈!精闢!獨到!可以說是伯樂與千里馬的關係的新釋。伯樂識馬、養馬、愛馬,歸根到底是為了馭馬。不讓人駕馭的馬,日行萬里也沒人愛呀!多好的一篇雜文題材!你寫,我給你送給總編輯!」他的唾沫星子飛迸。

  我又想「隨地吐痰」了,但還是忍耐住了。我冷冷地對他說:「王主任,你完全聽錯了我的意思。我寧可作一個跛足而有心的人,不願作一匹只知奔跑而無頭腦的千里馬。」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地對我拍打起來:「好,好!有個性!我喜歡有個性的人。去不去呢,到D地?」

  「去!」我答應了,當天夜裡就動身。我沒有直接去D地,而是先在C城下車了。這麼做,我誰也不告訴。也不會找王胖子去報銷車費的。

  何荊夫見我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也不再問我什麼了。

  我們來到教工宿舍。何荊夫還是單身漢,不要問,一看房間的樣子就知道了。我的心驟然緊張起來,說不清是怕還是愧。

  「坐!」何荊夫客氣地給我搬了一張凳子。我剛剛坐下,吳春回來了。他一回來,房間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因為他瞪著大眼看我的樣子有點嚇人。他的這雙眼睛常常是同學們取笑的物件,太像女性了。水靈,溫柔,又帶點迷惘。可是現在,這雙眼睛卻如此鋒利又如此粗野。我的心縮成一小團。他要於什麼呢?何荊夫拉了他一把:「大姑娘,有話坐下談,這樣兇神惡煞幹什麼?」我聽見「大姑娘」幾個字,緊張的情緒立刻鬆弛了下來,微微笑了笑。我記起了以前的吳春,我們是同桌,是朋友,常常在一起談心的。

  「你還有臉笑嗎?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你當初的山盟海誓算放屁嗎?當著這些老同學的面,你就說說吧!」

  我給吳春的吼聲嚇了一大跳。張大嘴巴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我沒有想到,他一上來就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許恒忠搬了一把椅子送到吳春跟前,硬把他接著坐下,勸他說:「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還提它幹什麼?先談點別的吧!」其他同學也有表示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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