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一個地拜。拜完了姑姑,拜哥哥。拜完了哥哥,拜姐姐。我有四個姐姐。最小的姐姐比我大一歲,平時總和我搶東西吃。今天,也得給她磕頭。可是,一看見她得意的樣子,我就不想磕了,反而刮了刮自己的臉皮,說她不知羞。她「哇」的一聲哭了。父親又責備我了:「小悅,就你不聽話,給小姐姐補一個頭!」我補了一個「頭」,流著眼淚跪下去,站起來的時候,就放聲地哭了。

  從那以後,我怕磕頭。好在後來解放了,磕頭的禮也免掉了。可是他總是變著法兒叫我下跪,禱告。我只能跟著他這樣做。

  我感到悶熱難受。他不許我脫衣服,說是要傷風的。我幾次要開窗通風,也都被他阻止了。今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把臉貼在有點陰涼的玻璃上,朝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麼多東西!他們究竟扔下了什麼呢?你!我們去看看吧!」我對他說。我一直稱他為「你」。

  「不行!」他斷然地說。

  我轉動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個主意,調皮地朝他笑著說:「你!你看那裡,好像是一件閃光的皮襖,過去花錢也買不到的。你不是說要愛惜東西嗎?我去拾來給你穿吧!」

  「是嗎?」他不由得把臉湊了過來。「是一件皮襖。天還是要冷的,這些瘋子!好,你去拾來,順便再揀點別的,我們來研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與任何人接觸。」

  「好咧!」我歡快地答應一聲,拎了兩隻他遞過來的特大旅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又亮又熱,我想脫掉衣服好好地玩玩。可是他的臉正貼在玻璃上朝我看著。我不敢放肆,就順手搶著身邊的東西,不一會兒,就拖著滿滿兩個大包回來了。門依然關得死死的。

  我和他一樣一樣地檢點拾來的東西:各種尺寸的帽子——可以給自己戴,也可以給別人戴。各種材料做的拐杖

  ——可以拄著爬高,也可以用來打人。皮襖。大褂。外套。

  睡袋。披風。這裡天冷,人們這類衣服最多。木魚。本本。

  窩窩頭。麥乳精。窄腰小皮鞋。有色眼鏡……

  我掏一件外套的口袋,觸到一個硬如核桃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嚇了我一大跳。竟是一顆人心!我叫道:「心!你!一顆心!」

  他也嚇了一跳,忙從我手裡接過那東西,仔細觀察了一會,笑著對我說:「膽子真小!沒看見是一顆死心?已經枯萎變色了!」

  我並不因為心是死的而減少恐懼。我想弄清楚這是誰的心,以及我得到這顆心預示著什麼。我翻來覆去地研究那一件外套。突然,我的手像觸了電似地縮了回來,丟掉了那件外套。因為我認出這是何荊夫的外套,那年他到我們家裡來找我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外套。

  「這是何荊夫的外套,何荊夫的心!」我對他說,心裡十分難受。

  他接過那件外套仔細看看,臉色也變了。「是何荊夫的。」

  他點點頭說。他知道我對何荊夫的感情。

  我還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晚上,何荊夫問到我家裡,要見我。可是他不肯,說何荊夫是妖怪,要把我吃掉。

  他把我推到裡邊一間屋裡藏起來,說我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會願意見他。我從門縫裡往外看,只見何荊夫的眼裡流露出極度的失望和悲哀,他大聲地對著那道把我們隔開的牆說:

  「孫悅,你真的不想見我嗎?那麼,肯接受我的一件禮物嗎?」

  我正想答應,聽見門上重重地響了兩聲,這是不許我開口的暗號,我便不敢吭聲。他操起一根拐杖嚇唬何荊夫:「你還不出去嗎?我這一杖下去能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何荊夫被趕跑了,我沒有去幫助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他。想到這些,我問:「你!當時何荊夫要送給我的是什麼禮物呢?」

  他遲疑了一下對我說:「就是這顆心。不過當時是活的。在門外,他把這顆心硬塞到我手裡,我順手又把它裝進他的外套裡了。現在不知道他在哪裡,這件外套又怎麼會扔到這裡來。」

  「何荊夫肯定死了!這顆心也死了!都是我的罪過!」我捧著這顆心,一邊哭泣,一邊對自己說。

  我的眼淚滴在那顆心上。我感到它在我手裡蠕動了一下,心裡也像觸電似的震顫起來。我連忙注意看這顆心。奇怪,剛剛還是枯萎發黑的,現在卻晶瑩透亮了。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要從喉嚨口沖出來,與手裡的那顆心相融合。

  我驚恐地「啊!」了一聲。

  他聽見我叫,看著我。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黃得透亮了。他叫喊:

  「孫悅!快!把它扔到窗外去!說不定就是這顆心帶來的傳染病。現在它要來害我們了。它恨我們呀!」

  我對他的話已經不大要聽了。我仍然捧著那顆心愣在那裡。突然,它一閃一閃,像發報機一樣發出了資訊,只有我能聽懂的資訊:「不,我不恨你們。我誰也不恨。孫悅,吞下我吧!我本來屬於你。」

  我把心湊近嘴唇。他見了,發瘋一樣沖過來要搶那顆心。

  可是晚了!它一下子跳進了我的嘴巴,我把它咽了下去。

  「孫悅得了傳染病!」他一聲驚叫,同時伸手抓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