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多麼急於知道媽媽對何叔叔的態度啊!所以偏要追緊:「我今天就對他說,好嗎?」媽的臉色陰沉下來:「不許亂說,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滿半是撒嬌地說:「你可以約你的朋友許恒忠來吃飯,我就不能約我的朋友何荊夫來吃飯嗎?」媽媽的眉毛擰起來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啊,那把鎖仍然掛在抽屜上。我嘟著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煙袋:「把桌上的旱煙袋遞給我,媽媽!這是何叔叔的傳家寶。」

  媽媽這才注意到我寫字臺上的煙袋,她拿起來,看了又看,對我擺擺手說:「去吧!他這病不能抽煙。等他好了再給他吧!」

  媽媽想得很周到。她對何叔叔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十一】

  【李宜寧:朋友,像我這樣生活吧!】

  我們做中學教師的人,除了生病是不會有什麼空閒的。其實就是生點小病也空不下來。總想做點家務。我感冒三天了,高燒到39℃,醫生開了幾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頭暈,渾身無力。一新上班的時候一再囑我好好休息,我還是強撐著拿起了剛剛結了一半的女兒歡歡的毛線衣。一新已經承擔了一大半家務。如果我請求他學著結毛線來減輕我的負擔,他也會答應的。可是我這個做妻子的怎麼好意思這麼做呢?就這,他廠裡的同事們已經笑他患了「妻管嚴」了。他平時連玩玩的時間都沒有,而他還只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啊!

  孫悅在門口叫門。她這個人很少在白天串門子。雖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還是每天到系辦公室去坐半天,其餘的時間就坐在家裡備課。她教外國文學。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上課前還是要重新看,重新編講義。最近,她對西方現代派文學著了迷,說是也有值得學習和借鑒的地方,應該讓青年們瞭解。這個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創傷,一肚子的心事,滿腦子的矛盾和疑問,可是工作起來卻還是一股子牛勁兒,比男人還狠。隨便什麼工作,交到她手裡總是保險的。我有時忍不住責備她:「你追求了半輩子,一心為革命而獻身,從不向人民和組織伸手。可是現在你追求到什麼啦?誰承認你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犧牲?誰能對你作出公正的評價?而你的青春、愛情和家庭卻全都作為代價交付出去了,連個收條都沒有。你還不學點乖嗎?還是不甘寂寞嗎?」

  她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歎口氣說:「沒有辦法,努力工作,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了。活著,就要為人民作點事情。」「人民需要你嗎?」我有時這樣尖刻地問她,明明知道她會難過,我還要這樣問她。我總想把她從迷惘中驚醒,要她不要再上當。每逢這樣的時候,她就沉默,或者用兩句古詩作答:「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聽了這話,我也感到心裡難過。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們是同時代人,走過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麼上午來了?難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還不知道你生病呢!心裡煩悶,出來走走。路過你家門,就想碰碰運氣。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進門就解釋道。她有點推伴。

  我讓她自己泡茶,在我床邊坐下,談談叫她煩悶的那些事。她低著頭、紅著臉,一件一件地倒了出來:趙振環的懺悔,許恒忠的追求,何荊夫的態度,還有憾憾的早熟。講完,她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宜寧,我本來想悶在心裡什麼人也不說,可是實在悶得難受。人的心靈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會窒息。可是我向誰去說呢?女兒還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寧,你說我該怎麼辦?為什麼我想像別人一樣過平靜的生活,而總得不到這種生活呢?難道我是壞女人,不配得到平靜和安寧?可是真正的壞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問題就在這裡。她心裡比我還明白,可是她偏偏來問我。她一定要從我的嘴裡聽到她自己的看法。我當然也會說的,不說心裡急。下面這些話,我不知對她說過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說了:

  「因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標準,因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這在今天是很不現實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開,你就會從矛盾中解脫出來。從天上降到地上來吧!講究實際就能幸福。」

  「你說什麼?把精神和生活分開?那人不就成為動物了嗎?」像往常一樣,她還是吃驚地問。

  她總是這樣,要我充當她的另一個「自我」與她的「自我」進行辯論。我確實擔得起這個角色,因為我也常常把她當做我的另一個「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裡已經爭得主導地位的「自我」,在她那裡還受到壓抑和抵抗。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滿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與她進行哲理上的辯論,雖然我是學哲學的,又是政治教師,我對這一類問題卻比任何人都厭惡。

  我當然懂得,人沒有了精神就會成為動物。我多麼害怕把人降低到動物的水準。小時候去公園,看見老猴子抱著小猴子親了又親,我心裡直難受:猴子為什麼像人啊!人是最高貴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無法擺脫動物的命運的。我幾乎時時,處處看到動物界的原則在人類社會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該像猴子,還是猴子不該像人了。我不想去傷這份腦筋!可是孫悅卻為此而苦惱!我要對她單刀直入,讓她把心裡的亂麻都掏出來,然後就給它一個快刀斬亂麻。我不能讓她這樣長期陷入痛苦中。我對她說:

  「咱們不要高談闊論了。我喜歡就事論事。現在討論是否寬恕趙振環沒什麼現實意義。你又不能與他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他是眼前過得不好才會想到你的。這種懺悔一錢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與許恒忠的關係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我也聽到一點風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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