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三四


  「憾憾渴望父愛,你是否考慮過重新建立家庭來滿足孩子的這種渴望呢?」何荊夫昨天問我,我回答:「沒有考慮。不打算考慮。」也許,到了必須考慮的時候了。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自己。為了拒絕趙振環的贖罪,為了不接受何荊夫的恩賜,為了打消自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對許恒忠只有同情。同情自然不是愛情。但世界上真實的同情也不多,何況愛情?李宜寧說得對,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夫婦都是湊合,不同的是,有的湊合得巧妙,像玉雕藝人,在玉石的瑕疵處雕上鳥兒的眼睛,於是,瑕瑜相得,完美無缺。有的卻把一切湊合的痕跡都暴露在外面。

  湊合也是結合。路上無花,但平坦。沿著它,也能走到人生的盡頭。怎麼回答許恒忠呢?

  我抬頭看看他。他剛才臉上的紅色已經褪盡,眼神流露出羞赧、懇求和不安。我勉強笑了笑說:「老許,你對我說這些,我真沒想到。」

  「我知道,我不配。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庸的人。現在,我的市場價格比我的實際價值還要低。沒有人會看得上我。我這一輩子也不想再做什麼夢了。」他的聲音裡充滿自嘲和酸苦。一時間,他好像老了十年!

  我突然間覺得我和他的命運有相似之處。我們好像沿著同一條波浪形的道路往前走,只不過是交換地出現在高峰和低潮處。我們的「市場價格」是由我們在這條波浪形的道路上的現實位置決定的,然而,它並不能表明我們的實際價值。難道還要這樣走下去嗎?什麼時候才能按照我們的實際價值對待我們,而不再需要不斷波動的市場價格呢?我們都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波動兩次,也就該下場了。

  我對他說了這些意思。他的臉重新有了光彩。他這麼容易受別人態度的影響,好像他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這一點與何荊夫多麼不同。一個人對客觀條件的反應過於遲鈍不好,然而靈敏度太高同樣會失去自己。我不喜歡靈敏度過高的人。

  我該走了。

  「請你原諒我剛才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他似乎又泄了氣。我有點厭煩,不大客氣地說:「既然知道不三不四,又為什麼要說呢?」他惶惑了。一個沒有男人氣的男人。我不需要這樣的人。我立即走了。

  我竭力擺脫剛才的印象,走得很快。又走到灌木叢,想到答應學生去唱歌的事。去吧,到青年中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可以暫時放一放。像奚望那樣的青年還是幸福的。他們身上只有歷史的責任,而無歷史的負擔。我們還會像他們一樣嗎?或者他們也會變成我們?

  【十】

  【憾憾:媽媽,我要嚴肅地和你談一談。】

  許恒忠又來了,真討厭。這一陣,一到星期天他就來,帶著他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小鯤。一看見這個小男孩我就心煩。小鼻子小眼,既不健壯又不活潑的小可憐兒!可是媽媽居然喜歡他,常常把他抱在懷裡,好像抱自己的兒子。這種情景更叫人不高興。

  「和你們一起過星期天來了!」許恒忠站在門口就笑嘻嘻地吆喝說。他手裡拎了一隻塑膠網袋,裝滿了菜。大概是在這裡吃了幾頓飯不好意思了,今天要還。稀罕!我問過媽媽:為什麼他總要到我們家來?媽媽說,他剛「解脫」,沒有什麼人與他來往,我們不應疏遠他。

  今天,我希望媽媽拒絕他。這算什麼?可是媽媽一句話也不說,看不出她是歡喜還是不歡喜。像往常一樣,媽的臉色平靜而眼神憂傷。人的眼睛真怪。眼珠又不能上色,更不能任意捏扁捏圓,可是眼神卻能幹變萬化。我最喜歡研究媽媽的眼神。可是有時候我也覺得這兩扇「靈魂的窗子」並沒有多大用處,趴在視窗往裡看,仍然看不見屋裡的東西。我常常為這一點苦惱。

  許恒忠把菜一樣一樣往外拿。小鯤幫著。媽媽不動手也不動嘴。

  我不願意參加這樣的聚餐。同學們已經問我:「他們是你的什麼人?」還有同學說:「我爸爸知道他,聽說他是『四人幫』!」

  媽不替我著想。我出去,不在家裡吃飯。

  「媽,我到同學家裡去了!」我招呼一聲就往外走。許恒忠笑嘻嘻地說:「別誤了回家吃飯!」稀奇!我們家裡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幾?我不睬他,自顧自走了。媽媽不聲不響地跟我走到門外,憂傷地著著我:「你到哪個同學家裡?」我賭氣回答:「不遠!我自己會回來的。」

  我跑著往前走。只想流眼淚。回頭看看家門,媽媽還站在門口看著我,好像在擦眼淚。媽媽也夠苦的。又要當書記,又要教書,又要做家務。工資低,樣樣都得自己動手做。上次加工資,評上媽媽了,她又讓給了別人。我覺得只有讓工資這一點媽媽還像個共產黨員,其他都不像。共產黨員的心能讓人摸不透嗎?連她女兒都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說要做一個透明的人嗎?我看媽媽就不透明。何荊夫叔叔算不算透明的人呢?還看不清。

  對了,自從那天媽媽不留他吃飯,何叔叔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家。他答應和我交朋友的。我生媽媽的氣。媽對何叔叔太沒有禮貌了。媽不歡迎何叔叔,為什麼又常常喜歡談論他呢?前天,她批評我生活不艱苦,就說:「要是讓你像何叔叔那樣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你就會懂得應該怎麼生活了。」我問:「何叔叔星期天來嗎?」她馬上把臉一板:「廢話!他來幹什麼?星期天還不忙著去找對象?」我又問:「他的對象是誰呀!」她更不耐煩了:「煩死了!多管閒事!我怎麼知道他的事!」不談就不談,稀奇!不是你自己先提起何叔叔的嗎?哼!

  我知道何叔叔住哪一幢樓呢?我從這一幢樓轉到那一幢樓,不知道該不該一幢一幢去打聽。

  一個戴著校徽的青年人對我瞧了又瞧,忽然伸手拉住我的小辮子說:「你是孫老師家裡的小憾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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