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三二


  「沒有人陪他出去玩了」,這姑娘好自信!

  「好,年輕人應該多唱革命歌曲,讓精神振奮。」我笑著說。但臉發熱。我在歌曲前面加「革命」二字,學生不會說我是「保守派」吧。可這是我的習慣。我明明知道,並不是每一首好歌都能「革命」的。

  「孫老師,聽說你讀書的時候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下午來和我們一起唱吧!」還是女孩子說話。這一對,真像當初我和趙振環,總是我說話,可是真正「掌權」的,卻是「他」。

  「好,我去!」我爽快地答應了,連我自己也吃驚。

  男孩子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對我道聲「再見」,兩人肩並肩走了。

  不能再在灌木叢裡轉了,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對呢!

  我沿著校園裡的小河朝前走。真的去和他們一起唱嗎?系總支書記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可是這十幾年,除了唱過幾首「語錄歌」,什麼歌都沒唱過。長歌當哭,那也是一種幸福,我無法享受。過去會唱的歌全都忘了嗎?想想看。「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我曾經扭著秧歌唱這支歌。一次,我腰裡勒的紅綢子太短了,扭起來不自如,還對老師灑了幾滴眼淚。可是現在只記得這兩句了。「雄雞雄雞高呀麼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呀麼紅又紅。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怎麼能躺在床上做呀做懶蟲。」這是《兄妹開荒》中「哥哥」的一段唱詞。演出在廣場上,沒有擴音器。為了讓大家都能聽到,老師找了四對「兄妹」一起「開荒」。男同學會唱的不多,老師說我長得像男孩,叫我扮「哥哥」。頭上紮一條白羊肚毛巾,都是趙振環幫我紮的,他也扮「哥哥」。

  「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放下你的鞭子》的插曲。與何荊夫同台演戲。他那一聲叫喊,我相信最後一排的人都能聽見。因為我聽起來像雷鳴,震得心發亂、眼發花。一切都過去了。但是,這支歌我卻還能從頭唱到底……

  「什麼事這麼高興?一路走一路唱的?」

  我嚇了一跳!真要命,我這自言自語的毛病!許恒忠拎著菜籃子在背後走呢!大概已經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開夥了?」我搭訕說。

  「有個孩子,有什麼辦法?我又當爸又當媽,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說。

  我可憐他。

  「你們憾憾呢?」「到學校參加活動去了。」

  「你到哪裡去?」「隨便走走吧!」

  「我給小鯤做了一件衣服,大概剪裁錯了,怎麼也弄不到一塊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視我。

  「走吧,老許!讓我去幫幫你。」

  他輕快地點點頭,我跟他一起走了。

  人多麼奇怪!幾年前,誰也不會想到我們倆會走在一起,我討厭他到了極點。許恒忠本來也是「保奚派」,可是「一月風暴」前夕,他突然起來造反了。還算講點朋友的交情,造反前他讓妻子通知我,並勸我也改變立場。我堅決拒絕了,很看不起他的隨風倒。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來往。對於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樹起的一面旗幟,反右英雄。「鳴放」時,他因為奚流受到攻擊而寢食不安。當時的報紙上還專門登載過他的事蹟呢!而且平時他總是謹慎地聽從黨組織的指示,不是一個愛率先發表意見、舉旗樹幟的人。他怎麼會在「保守派」還聲勢雄大的時候參加少數派呢?

  「老許,」我未開口,自己先笑了。「前幾年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他看著我,等著我問。

  「你是一個行動謹慎的人,為什麼會起來造反呢?」

  他的臉紅了。他長得清秀,風度相當儒雅。學生時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學的,可是我不喜歡他身上的一種「味兒」。不是酸,不是「貧」,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味兒」。打個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張油紙包裹著,既讓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別的顏色往裡滲透。「心貼心」,在他那裡永遠只是一個詞彙,一個概念。今天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呢?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於自私,一半由於愚蠢。」

  這個開頭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還記得反右時期我貼何荊夫的那張大字報嗎?」他問,我點點頭。「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沒有想到,英雄模範可以假造,用「誤會法」。

  一九五七年,鳴放開始的時候,許恒忠和大家一樣,想真心實意地幫黨整風。他在何荊夫的大字報上簽了字,不過簽得很小,很草,難以辨認。一天晚上,他看見奚流和幾個校黨委領導人站在這張大字報前指指劃劃,便有意躲在一旁聽聽、看看。他關心小謝的命運,希望能讓他出國探親,也怕奚流報復何荊夫。奚流一邊看大字報,一邊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臉都變形了。「中央精神已經下來,這些人倡狂不了幾天了。」奚流對他的左右說。

  許恒忠嚇壞了。等奚流他們一走,他就走到大字報前,尋找自己的簽名。他找到了,雖然很不顯眼,他還是決定用鋼筆把自己的簽名戳破,像是無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點痕跡。正當他做完這個,準備離開大字報的時候,一個人走過來了,帶著照相機。許恒忠認識他是校刊總編輯。那人問他:「哪個系的?到這裡來幹什麼?」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裡悶得睡不著覺。」那人立即很感興趣:「為了這張大字報?你對它有什麼看法?」他還是支支吾吾:「我不瞭解真實情況。」「奚流同志根本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我們共產黨是不講人情的,我們只講階級感情。奚流同志是這樣說的:我們承認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階級性的。你看何荊夫是不是造謠污蔑,惡毒攻擊党的領導?」

  「一而二,二而一。我聽不出這兩句話有什麼區別。可是,『惡毒攻擊党的領導』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總編先生點了點頭。」許恒忠這樣講的時候,風度仍不失為風流調說,可是掩飾不住的自嘲使他顯得虛弱和蒼老。

  第二天,許恒忠被奚流找去個別談話。

  「聽說你對何荊夫的大字報很不滿意,激動得夜裡睡不著覺?」這是奚流的開場白。許恒忠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麼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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