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二七


  大顆淚珠沿著憾憾的腮幫往下流。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這個孩子。我輕輕地捧過她的小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憾憾掙脫了我,臉紅了。但是,她看著我的眼神是那麼柔和而充滿信賴。缺乏父愛、渴望父愛的孩子啊!我好像已經做了父親。

  孫悅回來了。憾憾主動迎上去,問媽媽:「今天留何叔叔在這裡吃飯嗎?」

  我看著孫悅,她回避著我的目光,冷冷地說:「沒有菜。」憾憾失望地噘起嘴唇,我對她尷尬地笑了笑,扭頭對孫悅道聲「再見」,走了出來。

  好像總走不到家,路似乎越走越長,就像我和孫悅之間的距離。

  「何老師,到哪裡去了?吃飯了嗎?」

  是奚望在叫我,他手裡拿滿了東西,還是早上那一副亢奮的神態。我幫他拿了一樣東西,一聲不響與他朝前走。

  「你好像不高興?」奚望關切地問。

  我點點頭。我聽他說:

  「感情是最折磨人的。何老師,我完全理解。我也和你一樣,希望人與人之間都相親相愛,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現實不允許我們存這樣的幻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破裂得如此嚴重!到處是支離破碎的家庭,到處是支離破碎的心。這累累創傷,怎麼可能馬上完全平復呢?這一代和那一代,這個人和那個人,總是被糾纏在各種各樣的矛盾中,拉來扯去,無休無止。令人厭倦啊!所以有的時候,我又感到茫然而缺乏信心……」他還是亢奮。但顯然不是高興的緣故。

  「你父親對你說了什麼?」我問。

  「他一句話也不說。我阿姨告訴我,他沒吃早飯,我又厭惡他,又心疼他。我還是出來好。我阿姨哭了。」

  我們不再說話,一前一後地走著。太陽已經過午,我們留在地上的影子都是斜的。

  【八】

  【趙振環:孫悅,我要求你寬恕。】

  我要寫一封告狀信,告我們的總編輯。因為王胖子的正當權利受到總編輯的侵犯。

  「文化大革命」前,我們採訪部的幾位元記者共同編寫了一本書:《革命新聞事業發展史》。前年開始修改再版。原作者中有一個王胖子。雖然他不是主要撰寫人,可是翻資料、跑腿,出了不少力。現在書就要付印了,卻在作者的署名上發生了問題。總編輯要把王胖子的名字抹去,因為他是「造反派」。

  同時,總編輯要添上自己的名字,叫「顧問」。我認為這是錯誤的。王胖子雖有錯誤,已經「解脫」,還是公民,憑什麼剝奪人家的出版自由?而且,所謂「顧問」,也純粹是沽名釣譽。事實上,他既不「顧」,也不「問」,不過替我們打了幾個電話,找了幾個「關係」去進一步收集史料。要是這樣也要署名,報社食堂的炊事員比他更有資格。可惜,這麼分明的是非,在我們編書小組裡竟然被顛倒。開會討論了半天,要麼一言不發,發言的都是把總編輯誇讚一番,似乎幾十萬字都是「顧問」寫出來的。

  自然,與此同時,要罵一陣王胖子:他還有臉承認是這本書的作者?在前幾年,他不斷罵這本書是毒草呢!這倒是事實。不過,據我所知,如果罵過這本書的人名字都不配印在書上的話,那麼,所有作者的名字都不配,包括我!「顧問」更不配!誰不知道他曾經當眾宣佈:對於這株「大毒草」他從未染指?「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他還是運動的領導人。首先發起對這本書進行批判的,就是他!

  可是誰願意得罪總編輯呢?我也不想管。

  王胖子找到我,因為我是編書小組組長,又和總編輯關係不錯。蘭香也替他求情,並特別提醒我:王胖子對我們是有「恩」的。而且,他剛剛積極替蘭香買了一件呢上衣,錢也墊了,我們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長期無息貸款!

  往日的「恩情」,今日的「友誼」,我都不放在心上。不過,我倒想改一改自己遇著矛盾繞道走的毛病。孫悅曾一再指出我有這個毛病。我找到總編輯,只把意見談了一半:王胖子的名字應保留。我想,倘使這個目的達到了,總編輯掛個「顧問」的名也可以妥協。反正他要的只是名,不分稿費。

  誰知道就這一點他也不能答應。總編輯說:「把王胖子解脫了,這就是落實了無產階級的政策,還讓他著書立說,發展名利思想?不行!無產階級政策不是寬大無邊的。這件事,王胖子不通也得通。想想他前幾年是怎麼整人家的嘛!」總編輯還好心地告誡我:「你過去與王胖子關係密切,我們都知道。我們替你在群眾中做了許多解釋工作。提你當採訪部主任的事,也因為這個關係不能立即宣佈。你自己注意一點唆!我們要重用你,你應該與我們互相配合呀!」

  我被惹火了。難道我趙振環的骨頭是水做的?裝在什麼盛器裡就變成什麼形狀?我能為了自己受重用而昧良心嗎?我再也不願意作一個隨波逐流的人了。

  於是,我給省委宣傳部寫了一封「群眾來信」。宣傳部長很快就批到報社:「如果情況屬實,趙振環同志的意見是對的,應該受到重視。」

  今天,總編輯把我叫了去,對我傳達了部長的批示,畢恭畢敬的。然而,他突然把臉一變:「可是你反映的情況並不真實。把王胖子除名,明明是你們小組自己的意見,我們領導並沒有表態。你怎麼把責任往上面推呢?好吧,這件事我們研究一下。我們會按照黨的政策處理的。」

  眼睛一眨,母雞變鴨。他的問題變成了我的問題。原告和被告對調了位置。賊喊捉賊,我倒反成了個要抱頭鼠竄的角色。我知道和他辯論沒有用,所以決定再給省委宣傳部寫一封信,把問題說清楚。以前,我辦事不認真,很難有始有終。這一次一定要有始有終,爭他個是非分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