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二二


  「他要說明,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並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馬克思主義包容了人道主義,是最徹底、最革命的人道主義。」他說。

  真是胡說八道。階級鬥爭的弦一松,資產階級的思想就要氾濫了。批判了幾十年了,地主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還有市場!不過,在兒子面前,我不敢對這類問題貿然表態了,怕又被他抓住辮子。這個問題,我得查查有關的資料。

  「很好麼!」我平平淡淡地說,「等他寫好了我們再看吧!反正百家爭鳴不是要搞資產階級自由化。你應該提高自己的識別能力,不要看見新鮮的就認為是革命的。新鮮不等於革命。」對於後面這一句格言式的話,我有點得意,所以重複了一遍。想不到,又給他抓住了——

  「那麼陳舊的等於革命的嗎?你說不出任何新鮮的思想和語言,那你就是最革命的了?」

  「我跟你說不到一塊去!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概不負責。」我站起來,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說。

  「我本來也沒有打算讓你負責。不過,爸爸,我誠懇地勸告你,要求退休吧!黨會批准你的。這對你是一條最好的路。你不覺得,與你的能力和品德相比,你的權太重、位太高了嗎?」

  「大概,你認為我連作你爸爸的資格都沒有了吧?那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吧!」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作父親就該這樣受奚落嗎?那我寧可不要這個兒子。孤獨就孤獨吧!

  奚望朝寫字臺上媽媽的遺像看了一眼,眼光暗淡了。也許,他會向我認個錯?我站在那裡等。

  「好吧,爸爸!本來我們之間的感情聯繫就已經很脆弱了。僅僅是為了媽媽,我才住在你們這裡。媽媽臨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答應我,原諒你爸爸,永遠不離開他!』我答應了,她才閉眼。現在看來,我們還是分開好。明天起,我把全部東西搬到學校,週末就不回來了。」

  「你——」我的聲音發抖了。

  他把眼光轉向別處說:「有一點還得依靠你。你是否願意每月供給我三十元生活費?如果不肯,我申請助學金。」

  「我每月給你三十元生活費。」我無力地說。

  「那你和工資科說一下吧,我直接到那裡去拿。免得回來惹你生氣。」他平靜地說。

  我點點頭,走出他的房間。

  玉立氣勢洶洶地沖著我:「怎麼,向寶貝兒子賠禮道歉去了?」

  「你少說廢話!」我咆哮了。

  哭了,她就會哭!一面哭一面說:「我受了你的騙,上了你的當。早知道這樣,我一個人苦死也不會嫁給你。現在連我的孩子都不理我,我圖什麼……」

  你圖什麼?你自己知道。我冷笑著對她說:「你現在覺悟也不晚。想走,你就走吧。我一個人也能活。」

  她哭得更響了,然而不再說那些話。可憐的女人!我走過去,溫和地對她說:「別哭了,別哭了。明天奚望就搬走了,家裡只剩下你和我。上當也罷,受騙也罷,你我都得過到頭。總不能再讓人家看一次笑話。」

  她止住哭聲,投到我的懷抱裡。

  這一夜,我什麼夢也沒有做。

  【七】

  【何荊夫:憾憾,讓我們作個朋友。】

  「我從家裡搬出來了!」奚望把行李往我床上一摔,大聲對我說,像是高興,又像是生氣。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從家裡搬出來」是什麼意思,讓他坐下來,慢慢地說。聽他說完和父親衝突的過程,我沉默了許久。「何老師,我覺得還是這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要個家庭有什麼意思呢?」他見我不說話,就自己說起來。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這個行動在我心裡引起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

  「從今以後,我和爸爸的關係就只有三十元錢了!」

  我聽到這句話,身子一震,由不得抬頭注意地看著這位年輕人。

  我喜歡他。我們可以稱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裡埋頭寫作,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大大方方地對我說:「何老師,咱們聊聊?」我疑惑地看著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兒子。不過你放心,我和爸爸並不一樣。」我為這獨特的說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樣,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你當然有理由不放心。對你的摧殘是我爸爸這一生中做下的許許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現在還不肯丟掉『反右英雄』這筆資本。要是我和他一樣,你就倒楣了。」

  我對一個兒子這樣議論父親不大習慣,儘管這父親是我所不喜歡的人。我對他說:「我們之間可以不必談你的父親。你看,還可以談些什麼呢?」他點點頭回答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經過了那麼多磨難,為什麼還這麼積極?你仍然相信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嗎?或者,你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莊子那樣,在自己的主觀世界裡追求自由?」

  這時候,我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對面的年輕人了。他有一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眼睛。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老練、成熟得多。這是一雙蘊藏極深而又富於熱情的眼睛。喜歡直視別人,要看透別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講出真心話。我信任這雙眼睛,對他披露了真情。從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我問過他:「為什麼你的經歷不多,卻能思索這麼多的問題?」他的回答使我驚喜:「只有畜生才只憑著自己的直接經驗去認識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們祖國和人民的一個兒子。祖國和人民的經歷也就是我的經歷。這經歷中提出的一切問題,我都要思索。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權利。」

  我深深地愛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動使我產生了一種陌生感。怎麼,和父親的關係僅僅是三十元錢?這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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