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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過通天河(1)


  通天河,一名穆魯烏斯河,為揚子江上游,導源于巴顏喀喇山,素稱青海要津。今則一片黃沙,渺無人跡。是日,複詢喇嘛:「此去岡天削尚需幾日?」喇嘛初言止需十日,複又言需時半月。眾以其語言矛盾,責之。喇嘛默然。興武曰:「此去岡天削,料亦不遠。但牛已殺盡,馬亦只能供數日之食。疾病又多,徒步蹣跚,再入歧途,即無生理矣。不如先選強健者數人前進偵查。餘皆留此出獵,多儲野肉,以為糧食,不亦可乎。」眾鹹韙之。乃決定興武選十人前發,餘留後以待。約十日為期,即行回報。議定。

  是夜,興武以糌粑一杯饋餘,重約二兩。余即煮水二鍋,邀眾分飲之,藉以度歲。呼喇嘛久不至,初不疑其有他也。次晨,興武等出發,再尋喇嘛,不知所在。始知昨夜已亡去矣。極目平原,絕難遠竄。意者,畏士兵之暴虐,乘夜逃走。荒郊多狼,喇嘛年老獨行,定果群狼之腹矣。為之感歎者再。餘等既處絕地,複失導師,惟有靜待興武佳音之至而已。

  到通天河時,死亡又約十餘人。興武既去,所余僅三十餘人。乃逐日分班派出行獵。西原強欲隨行,冀有所獲,以延殘喘。餘亦聽之。至晚,妙手而回,一無所得,西原曰:「連日大雪,野獸定匿谷中。我明日再往,必有所獲。」餘急止之曰:「可以休矣,士兵分途而出,如有所獲,我可分食。汝何苦冒險如是。」西原泣曰:「士兵所分幾許,命在旦夕,尚何所懼。君如肯行,明日偕往如何?」餘見其意甚堅,乃許之。次晨,士兵尤未起,西原即呼餘同出。

  斜行約二裡,入山谷。西原行甚速。聞砰然一聲,餘前視之,竟斃一野騾。西原方取刀割其腿上肉。餘止之曰:「割肉幾何,不如取其兩腿曳之歸。」西原極稱是。乃截兩腿,以帶系之,牽曳回。中途來士兵數人,令急往山谷取其餘肉,免為狼噬。既歸。西原已汗涔涔下矣。囑餘小心看守,複匆匆去。負牛糞一包至。操刀割肉,為多數方塊,以通條穿之,燃之烘熱。謂餘曰:「有如許幹肉,可供十日食矣。」是日,士兵亦獲野騾、野羊、山兔甚多。皆仿西原法烘乾之。次日,複降大雪。士兵連日出獵,皆無獲。從此雪益大,深二尺許,所存野肉,行將告罄。士兵日有死亡,轉瞬十日矣。興武尚無音耗。

  越日,雪住,天忽開霽。餘曰:「前途佳音,恐不可望。久守何益,不如前進。」眾以為然。次日複行。沿途野獸匿跡,終日無所遇。僅不少野兔,挺而走原,費彈甚多,僅獲四五頭,亦杯水車薪也。斷食已兩日矣,餓甚。所儲幹肉,僅餘一小塊。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堅不肯食。強之再,泣曰:「我能耐饑,可數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萬里從君,可無我,不可無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餘則泣下。「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之語,不圖子藏族女子中亦見之。痛哉。士兵亦饑火中燒,憊不能行。複休息一日。

  次日午,聞士兵喧嘩聲,餘往觀之。則士兵楊某,昨晚死於道旁。今日,眾饑不可耐,乃尋其遺骸食之。殊昨晚已為狼吞噬幾盡,僅餘兩手一足。眾取回燔之,因爭食,詈罵也。余聞而泣下,婉勸不止,乃誑以「前方已獲一野騾,何爭此多少為。」言未竟,果來一士兵,報射得三牛。時眾皆饑餓奄奄一息。至是,精神煥發,皆躍起隨之往。至則群狼方爭噬,幾去其半矣。眾急開槍,斃一狼,並舁之歸。眾皆飽餐尤有餘肉,分攜之,以為次日之需。眾得野牛飽餐後,複前進,又行二日,未遇野物。前日所攜肉已盡,眾複恐慌。午後止宿,得一野羊。眾分食之,尚難半飽。

  有劉某,年五十餘,湖南籍,任江達軍糧府書記,倉猝追隨返川,亦附餘行。時冰雪凜冽日甚,士兵絕食兩日,四出行獵,皆空手回。饑甚,無可為計,乃密議欲殺余隨身藏娃,以延殘喘。托劉一言。餘曰:「殺一人以救眾人,我何恤焉。只是藏娃肉盡骨立,烹之難分一杯羹,徒傷同伴,奚益於死。」乃止,入夜,眾複乘月色,擎槍入山行獵。深夜始歸,獲野羊四,野兔七,分肉生食,始稍果腹。次日複行,除沿途死亡,僅存二十餘人矣。複疲憊不堪。雙目又為風沙所吹,多赤腫,視物不明。日行三十餘裡即宿焉。昨晚獵歸,已夜深,故晨起甚遲。出發時,餘因事令眾先行,餘行稍後。初猶見士兵遠遠前進,轉過山阜,即人影依稀。又行十餘裡,蹤跡遂遝。即張敏及藏娃亦前進無蹤。僅西原一人隨餘,踽踽而行。

  再行七八裡,天已昏暮,四顧蒼茫,不能再進。遂就溝中宿焉。既而狂風怒號,無數野狼,嗥鳴甚急,時遠時近。西原戰慄欲泣,力請趨避。餘至是,亦以必死自期。因極力慰之曰:「黑夜迷離,道路不辨,將何之。恐一行動,狼見人影,群集撲噬,即死在目前矣。不如靜臥溝中,狼未必即至。倘此身應飽狼腹,又豈孑身所能避那。」乃布褥地上,與西原同坐。覆以薄被。西原握連槍,餘持短刀以待之,因戒西原曰:「狼不近十步,慎勿開槍。」既而風號狼嗥益急。隱約見群狼十數頭嗥鳴而至,相去不過丈許,無何,又越溝去。

  時余與西原餓疲已極,不知何時,竟同入睡鄉矣。淩晨,西原呼餘醒,天已微明。幸刀槍尤在手中,餘笑曰:「險哉,此一夕也!」西原曰:「我夜夢在家中後山,為狼所逐。足折,老母負我奔。駭極而醒。亦勝似此一夕驚也。」餘曰:「此疑心致夢也!」遂同起,收拾被褥,出溝,循原來道路行。但見前途蒼茫無際,不知何處是道。行行複止,默念:「興武一去不回,今又與眾相失。獨余與西原,孑身行。連槍短刀之外無長物。幸而遇野獸,既非人力所能取。又不幸再延一日不得食,又不與眾遇,惟饑臥荒漠,有死而已。」西原知餘意,亦長歎曰:「從此愈行愈遠,茫茫前途,吾儕無葬身所矣。」餘曰:「昨日眾行未遠,不難尋獲。汝勿憂。」言次,忽見道旁有子彈一枚,已沾泥沙,似久遺之物。因拾告西原曰:「楊興武必從此道。否則無此物也。」西原亦喜。

  複前行裡許,西原時時回顧,若不忍去,忽大呼曰:「後面有人來矣!」餘回視之,因目盹,無所見。佇視久之,果見二人,緩步來,漸行漸近,乃馬夫張敏也。余不禁狂喜,張敏提一布袋,見餘,大哭曰:「我等中途遇騾百餘頭,驅入山溝。久候公不至,眾數派人出尋,均未見。我今晨黎明前,即來尋公。」言已,哽咽不成聲。手探布袋,熱肉一塊,重約二三斤,雲:「公速食此,即始同回。」問:「眾在何處?」張敏遙指左翼山溝中,微煙起處,曰:「即此是也。」

  餘細觀之相去不過三裡而已。餘正饑苦,得肉,即與西原分食之,立盡。乃偕同歸。至則眾方切肉炒食,見餘至,悲喜交集。余見地上陳獸肉甚多,詢知昨日得野騾七頭,足供十日之糧。乃與眾會商:如許騾肉,既難負之以行。不如盡一日休息,烘成幹肉。則一人可負數日之食。仍沿途行獵。如能日有所獲,則留此以備不時之需,更佳矣。」眾皆以為然。遂四出搬取牛糞,烘騾肉,以為行糧。次日,休息一日。晚間清查,每人約有幹肉十斤。遂決定明日續行進前。一夜安息。翌日,詰早出發。飽食之後,複得休息,眾精神複振,不似前此之頹喪矣。

  【[校注五十]人行雪地中久,日光自雪反射入目之量過多則目暫盲,是為「雪盲」。此所雲:「目為風沙所吹,多赤腫,視物不明,蓋雪盲也。西原為藏人,體健,稍能耐之。故能望見張後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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