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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進擊波密(2)


  是夜,三更時退兵。陵基率一排兵先行,鴻升繼進,餘斷後。途次尚無戰事。至甲米青波大休息,抵納衣當噶,已夜半矣。次日黎明起,偵查地形。前三裡許,有石門焉,極險隘。左有石牆丈許,連接高山絕壁。右有橫牆如城堞然,峻阪百餘丈,下臨河。河寬急流。對河亦高山絕壁。石門寬六七尺。出石門,即斜坡,紆曲而下。相傳藏兵屢與波番鏖戰於此,乃古戰場也。城堞雖毀,而遺址猶存,餘乃就舊址,親督官兵日夜修築,兩日即成。且於牆外加掘深壕,即以一隊駐石門。石門後半裡,橫溪,久涸。駐兵一隊,中築橫牆數段,防對山側射也。又後裡許,鴻升駐焉。餘率兩隊駐寨內。越三日,番兵大至,屢攻撲,均被擊退,死傷甚巨。已停止八日不攻矣。

  餘不時巡視陣地形勢,西原均隨之往。左面一帶高山皆絕壁,有斜坡數處,可乘而下。複于橫溪左後方,駐兵一隊,以備不虞。一日早餐後,余出石門外視查,見傍河一段牆稍低。恐警戒疏忽,番眾由此侵入。乃集合官長,指示形勢。複令系獒犬數頭於牆下。正指劃間,忽槍聲突起,呼嘯大作,西原急牽余退入石門,則番兵已進薄外壕矣。戰移時,番兵傷亡甚巨,始漸退下,然槍聲不稍減。時余方踞坐石門左側岩壁下,令西原回寨制面餅送來。久之槍聲寂然。餘以為番兵退走矣。忽我軍左後方槍聲複起。一傳令兵急來報告:「番兵已由後方高山縋繩下矣。」餘急馳回,留黃督隊官守石門。黃即就餘坐處坐焉。

  余行不及三十步,忽聞岩石爆裂聲。回視,番兵乘高推石下,一石落黃坐處。黃頭傷血流,臂斷膝脫矣,竟因傷重而死。使餘不先離開,亦不免矣,險哉!生死固有數也。既而餘馳至後方,我軍與鴻升部槍聲已息。且將番眾悉數撲滅矣。蓋我哨兵,初見縋繩下,隱伏不動,迨將下至平地,即排槍急發。番眾約百人,傷亡幾盡,俘虜十餘人,無一生還者。至是,番兵不進攻者十餘日矣。時鐘穎駐兵冬九,已具報入藏,請邊軍協剿。但往返數千里,須一月後邊軍方能進兵。乃令我軍嚴守以待。一日傍晚,忽對山上槍聲突起,猛向溪內射擊。幸為橫牆所隔,無損傷。士兵亦不還一槍。

  未幾復發見番兵蛇行而進,經我守兵力戰擊退。退移時,又突至。於是對山槍聲亦起,雙方激戰至三更後,戰事始告終結。自後番兵亦不進攻矣。越日,時見對山隱約有番兵少數向冬九方面去。而遣赴冬九投文之傳令兵,回至中途,亦見對山有番兵不少。余料石門天險,屢攻不下,番兵必不肯再攻。但我軍屯兵日久,形見勢絀,波番定繞出冬九,攻我必救,則納衣當噶之兵,可不戰而退。因冬九為我軍大本營所在也。乃與眾兵商,石門雖險,終難久守,不如合兵冬九,尤可團結兵力,固守待援。眾皆以為然。遂轉報鐘穎。鐘久不決。余等惟有嚴加戒備而已。

  我軍自防守納衣當噶以來,先後二十余戰,死亡已達百餘人,青磷白骨,觸目心傷。日前巡視防線,聞士兵數人,談夜見鬼火事。詢之,異口同聲。余尤斥之。忽一夜,初更將殘,一衛士人告曰:「對岸鬼火又見矣。」餘急出視,則見對岸果有火光圓似箕,大亦如之,有無數人影繞火圍坐。時西原隨後至,餘問有所見否。西原指火光處言曰:「火光處時有一二人跳躍往來,君見之否?」餘視之,果然。遂下山跡之。行愈近,光愈低,下至河岸,則光漸減,一無所見矣。

  餘生平習聞鬼怪之說,然目所親見者,只一次而已。釋氏言天堂,地獄,隨人心境而異。善則超生天堂,惡則墮入地獄,如磁石引鐵然。彼淺儒不察,動持無鬼論以非議之。不知子不語怪力亂神,固自有其神怪在焉,特不輕言之耳。夫芸芸眾生,質本凡庸,生前既無建立,死後自然消滅,此理之常也。若夫忠臣孝子,烈士貞女,倉猝遇變,誓死輕生,精靈不昧,遂呈異狀,此亦理之正也。況為國捐軀,魂羈異域,依同袍而不散,乘月夜以現形,為餘所目睹,而亦理所必然。薪盡火傳,安可以怪異目之耶。

  我軍防守既久,波番兵已增至萬人。其大部則紛紛由對河山後繞出冬九。沿河右岸,處處設伏,以致遞送文報之兵,時被對河伏兵射擊,死亡不少。至後傳遞往來,皆須繞山而行。惟牛馬馱運糧秣,非遵大道不可。且需兵二隊以上護送之。至是,納衣當噶至冬九之路,已漸梗阻矣,既而波番兵大部,進逼近冬九,又隔一河。幸拉薩增加步兵兩營,騎兵一營,格林炮六挺,已到冬九,兵力尚厚。

  又數日,波番兵已出沒冬九至魯朗間,不時劫奪糧運,後方交通亦梗阻矣,於是鐘穎大懼,乃飛調我軍,集中冬九。餘遂偕鴻升乘夜撤退。行三十餘裡,天甫曉,波番兵又追至,我軍回兵奮戰,斃其百餘人,始敗退。我軍即乘勝退回冬九。

  我軍退至冬九,時方正午。晉謁鐘穎後,即偕各管帶登山視察地形。冬九在河之北岸小山上。左為橫山,婉蜒直達波密之湯買,長六百餘裡。由冬九東行二裡許,過長橋,向西行,至魯朗。向東北行,即納衣當噶也。過橋後,兩面高山矗立,小道中通。橋之西岸,亂石峻岩,波番兵守之。過此約半裡,兩面高山,亦為波番兵所據,眾不下四五千人。至沿河要隘,及橫山一帶,皆我軍守焉。幸河寬水深,波番兵不能徒步,僅隔河開槍射擊而已。僉以對岸之敵,不急驅逐,則後方交通一斷,糧運不繼,危險殊甚。乃連日衝鋒出擊。雖屢經擊退,然波番兵臨據險阻,退而複集。我軍死亡已達三百餘人。冬九左側大山,又為波番兵佔據。

  又數日,魯朗運道又梗。存糧僅支三日。波番兵愈集愈眾。鐘穎乃決計退魯朗,俟與邊軍聯絡再進,免為所困。時四月初旬也。波密氣候炎熱,乃乘夜全師撤退。餘先頭一隊出橋,掃清亂石之敵,掩護大軍前進。餘自率三隊斷後,並焚毀橋樑,斷其追兵。密議定,至夜四更時,我先頭一隊衝鋒出橋,亂槍轟擊,大炮同時猛射。大軍乘勢前進。一時槍炮齊鳴,聲震山谷,彈飛如雨,捷若霆電。餘即封閉橋門,縱火焚之。

  我軍且戰且行。鐘穎體肥胖,不能行。初出橋,見彈火噴飛,光明如晝,懼為槍炮所傷,臥地不起。余選健卒二十餘人,更番舁之行。幸是夜番兵猝不及防,火槍土炮,發射遲緩。我軍出其不意,以全力猛撲之,故不能抵禦,漸次引退。其扼守道路之番兵,亦奔避登山。我軍始得安全退出。僅受傷兵士二人,亦雲幸矣。

  行至中途,遇德摩解糧兵一隊至。雲:「出魯朗十餘裡,遇番兵百餘人,經力戰擊退,向山上奔逃。糧秣均無恙。」餘甚喜。遂同回魯朗,已午前十時矣。官兵竟夜作戰,不得食,又行甚急,均饑疲不堪。餘勉出部署警戒即回。夫役進面餅,西原炒牛肚一盤至,餘持餅倚枕而食。食未竟,沉沉睡去。醒來,漏已三下,殘餅尤在手中,疲勞可知矣。

  我軍入藏經年,行軍作戰,死亡不少。鐘穎乃由川募兵補充。有淑浦人陳邏齡,隨黃忠浩入川,任工防營管帶。所部大半募自相西。後川軍擴編成師,工防營撤並之。適西藏募兵,乃擇其願人藏者,得百六十人,編為新兵一隊,送入藏。官兵以余湘西人,咸願隸餘部。時波密之役,餘部死亡甚巨。鐘穎即以新兵隊補充之。於建制四隊外,加編新兵一隊。

  我軍退魯朗後,拉薩得報,大震驚。聯豫調鐘穎回藏,以左參羅長裿出而代之。鐘穎得藏友密函,乃大恚,及長裿至,相見無一語。明日封送印冊,即匆匆回。鐘穎寬厚,得士卒心,瀕行,官兵皆泣送之。余與管帶隨陳統帶送至德摩山下,鐘穎召餘等入室坐,憤然曰:「吾不能臧人物,而謬托腹心於彼,今竟為所乘矣。」眾問故。穎曰:「始羅統川邊新軍,以失機被撤。欽帥置之幕中,司文案,長裿出怨言。欽帥亦銜之。羅局促不自安。適吾赴更慶謁欽帥,與羅訂盟交,遂以圖人藏相托。慨然許之,急為請之聯帥,始奏調其入藏焉。今竟乘我之危,多方媒孽,取我代之。此尚有心肝乎。吾認賊作友,吾之過也。」言訖,憤罵不已。久之,始別餘等,恨恨而行。

  【[校注三十一]羅長裿者,湘鄉羅澤南之嫡孫,以翰林撥軍機處行走。工書善文,好談兵事。調充邊軍五營統領。趙爾豐初待之以禮,嗣以其乏於苦幹精神,又屢為節制,調入幕府,改以鳳山攝統領事。羅以原職居幕府辦文案,抑鬱無聊。鐘穎以帝戚,少年得志,豪爽任俠。過昌都時,羅乞其設法調移。鐘密電其情于宮內,以內旨風請聯豫請調入藏。羅于宣統元年秋,先鐘軍馳入藏,任參贊大臣。聯豫甚愛敬之。迨鐘穎至,聯豫見其少年輕佻,頗不喜,屢欲羅易鐘,礙於內旨。及是,鐘軍征剿波密失敗,困守德摩。聯豫乃遍劄駐藏文武官吏,使論羅、鐘優劣。各官承其意,皆稱羅優。聯豫據以奏,請易將,軍機處懼不敢決。聯豫已飭羅率軍往代鐘。鐘大憤怒,不肯返藏,留駐烏蘇江觀變。迨革命消息至,波密兵變,殺羅長裿,蜂擁回藏,至烏蘇江,共戴鐘為首。劫運藏餉銀,以招兵變。遂逐聯豫,據藏。藏局之壞,自是始矣。

  先是聯豫擬擴充鐘軍成師,自四川續招新兵入藏。並調川省候差之參將、遊擊、都司外委之屬入藏,備充將官,謝國良、周春林、張鵬九、方仲儒輩皆是也。羅長裿接統帥軍,見人心不附,遂重用周春林等,引為腹心。鐘故部與周等大相詬,勢同冰炭,由是激成兵變。俱見後文。謝國良後受藏人聘為士兵營長,日與鐘軍鏖戰爭於拉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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