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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昌都至江達(2)


  翌日捷書至昌都:予奉令,俟大軍明日到恩達,即照原定計劃,改道向類烏齊、三十九族前進。

  自恩達北進,已冬月中旬矣,氣候愈寒,冰雪愈大,益以山勢陡峻,跋涉甚苦。類烏齊居萬山之中。山皆導源於銅鼓喇山,自西北婉蜒而南,山脈橫亙,支幹紛披。我軍前進後,無日不披雪蹴山,行冰天雪窟中也。士兵被服單薄,每至夜分,冷極而醒,輾轉呻吟,不能成寐,恒中夜起坐,圍爐烘火,以待天明。嘗一日五更時,乘月色出發,登一山,山高而峻,仰視不見嶺頂。烏拉前驅,部隊後繼,甫登半山,忽群牛鬥於山上,狂奔怒吼,往來衝撞,行李紛紛墜落,士兵趨避不及,傷十餘人。時予猶在山下,急入民舍避之,幸無恙。

  自打箭爐出發時,規定每班預備病兵乘馬一匹。入類烏齊後,天寒地凍,乘馬稍久,則兩足僵凍,痛不可忍,故乘馬者,初出發須步行數裡,乃乘馬;乘一小時,又須下馬步行。惟狡黠士兵,恒飾為病重,不能行走,冀獲馬乘。一上馬,雖奇冷亦不肯下,防其他病兵爭去也。則自朝至暮乘騎,兩足冷極而腫,愈不能下馬矣。如是三數日後,足腫潰爛不能行矣。病亦弄假成真矣。途次無醫藥,又不能休息,因此身死者,比比皆是。亦可憫矣。

  沿途烏拉,時有延誤,行二十餘日,始達三十九族境內。士兵已發長寸許矣,乎思茸茸矣,辮蓬鬆如氮叢矣。帕巾長襖,步履蹣跚,已無複人形矣。營部書記官范玉昆,年五十餘矣,美須髯,嘗購一狐皮圍頸。一日行甚早,大雪彌漫,冰風削骨,玉昆坐馬上,埋頭縮頸而行。中途,番官設有尖站,燃牛糞熬茶為待。予等下馬休息,玉昆亦去狐下馬,殊呼吸久,二毛已冰結不可解,呼痛不已。見者皆為絕倒。

  三十九族,縱橫千餘裡,人口數十萬,相傳為年羹堯征西藏時遺留三十九人之苗裔。但以時間計之,人口生殖,決不如是之繁。意者,唐時吐蕃極盛,文成、金城兩公主,先後下嫁,其漢人遺下之種族歟?彼族與藏番,積不相能。惟對漢人則極為親善,故爾豐為鐘部選定此路,免烏拉缺乏也。

  【[校注十七]三十九族,藏名「甲得」。于義得解為漢人百姓,亦可作為別解。惟其土人來投誠于趙爾豐時,曾自稱為漢人苗裔,其實非也。藏人在民族上稱此地人為「霍爾」。藏人之雲「霍爾」猶中國之曰「胡」也。舉凡北方之異民族皆可以此稱之。如今西康之甘孜、爐霍人,青、甘之羌戎,新疆之回人,皆用此稱,又曾以之稱呼成吉思汗之祖先。卻未以之稱呼漢族。古知三十九族之自附漢裔為妄說也。查此地帶,古為羊同蘇毗之國,實為羌族,藏人呼羌亦為「霍爾」也;羌族自臣服於吐蕃後,未能再建國家。唐宋以後,屢臣服於內朝,此或是其人自附漢族之原因,年羹堯暨文成、金城兩公主從人遺種說,皆無稽,不足置論。】

  三十九族在昌都西北,氣候高寒,較類烏齊尤甚。重巒疊幛,峻極於天,彌望白雪,燦如銀堆,平地亦雪深尺許。嘗詢一喇嘛,此地何時降雪?喇嘛曰:「此間七八月高山凝雪,九十月半山鋪雪,冬臘月平地雪深尺許矣。按時而至,不待降落。至山之雪,皆亙古不化者。」雪山且多出產。如動物則有雪蛆、雪豬,植物則有雪蒿,礦物則有雪晶,皆稀有之珍品也。

  【[校注十八]按雪蛆為蛞蝓之一種,暖地高山,如峨眉瓦山等始有之。康地殊鮮見。雪豬,即旱獺,造穴于康藏大高原之厚土平野,不產于雪山高嶺。雪蒿,蘚類,傳可入藥,產於雪山之岩石間。雪晶,產于高山岩穴中,康地亦少見。四物除雪蒿外,皆非雪山產物,雪蛆與晶,且非康中產物,蓋以其名弁雪字,遂誤類引之耳。】

  由恩達北行月餘,始抵拉裡,已臘月二十八日矣,拉裡為川藏驛道,舊設有汛官,隸川邊,後又設有軍糧府。因而居住漢人甚多,異地相逢,備覺親昵。晤軍糧府鄧君,談甚歡。鄧君設酒撰為餘洗塵,備極豐盛,皆近五十余日中得未曾有者。細問番情,知其大隊已過五日矣。惟統兵堪布尚未至。有雲其已由甫路繞道回藏矣。未知確否。席散辭歸,奉鐘穎令,速開江達待命。余因準備烏拉,須遲一日方能出發。

  【[校注十九]其時拉裡軍糧府為陝人孫蔚如,非鄧君。孫蔚如于一九一三年交卸回陝,曾任陝西議員。陳蓋忘之,誤作鄧君也。「軍糧府」者,清雍乾時,迭次對藏用兵,每苦糧運困難,曾於打箭爐、裡塘、巴塘、昌都、拉裡、拉薩等處,建設糧台,辦理運輸。乾嘉以後,遂於各地常設流官,照料差務,稱「軍糧府」,清末民初,始悉改為府廳雲。】

  是日夜半接協部通知:番兵退至江達後,其先頭一部、約二千餘人,在距拉薩七十裡之烏斯江固守。又一部約三千人,已退入工布。其統兵堪布,尚在後。令余至江達後,嚴行戒備云云。餘因情勢緊張,複催軍糧府,務於明日午前將烏拉傳齊,以便後日起行。

  除夕將近,預購酒肉,遍賞士兵,又備酒食,約各官長早餐。餐畢,清查烏拉猶未至,餘甚焦急,親往軍糧府催之。至,則見大廳內數十番人,箕踞坐地上,鄧君偕番官立其前。餘知其有事,略一周旋,亦立廳上觀之。但見番官手持番佛,向眾喃喃語甚久,即以番佛一一置眾頭上。每至一人,則一問一答。一書記秉筆記之,良久始畢。眾散去。鄧君乃邀餘人座,笑謂餘曰:「頃間人事,君知乎?」餘問故。鄧君曰:「頃即為烏拉事,因各番目心大軍通過,供應太多,牛又疲甚,鹹倭不肯繳。乃商之番官,集各頭目而詰之,仍狡辯。番人極信佛,遂令其頂佛盟誓,則不敢匿報矣。今幸誓畢,總其數,猶較原派多二百餘匹。亦神道設教意耳。」余甚佩鄧君操術之神,且知番人信佛,視西人之奉耶教尤有過之無不及也。

  餘自軍糧府歸,歸已不早,即偕營部職員共飲度歲,仿內地吃年飯例也。食甫畢,聞後方槍聲甚急。正詢問間,複隊一傳令兵來報:「番兵進襲,於隊官已率隊前往矣。」余方集合部隊。又據報:「番兵已退,於隊官受傷陣亡矣。」餘甚訝之。後又捕一番兵至,餘細詢之,始知即恩達統兵堪布也。堪布自恩達脫逃後,即棄軍逃走,至是始出,欲繞道回藏。昨聞餘駐此,急欲來見,殊哨兵誤會開槍。餘以堪布為統兵要人,不宜縱之去,急遣人召至。又得知于隊官聞警率隊出,遙見番人,即散開,亂槍齊發,于猶驅馬指揮,馬聞槍驚逸,直沖出散兵線;為士兵亂槍誤斃,殊可憐也。于學生出身,未經實戰,一聞警報,即張惶失措,勿怪爾豐之輕視學生也。移時,堪布至,余殷勤招待之。並密報至藏。又至後隊料理於隊官裝殮事,至晚方畢,餘亦疲極就寢矣。

  【[校注二十]於隊官名鴻藻,資陽秀才,四川弁目學校畢業,隨陳渠珍自三十九族人拉裡。藏軍官堪布登珠,至邊壩回藏,歲暮於拉裡,未知川軍在此。與其從人數十騎,縱馳直入。於等新自學校畢業,未經戰役,誤為敵騎來襲,倉卒備戰,秩序混亂,致被後隊開槍擊斃。已而知來者無敵意,停槍,使番人往來傳活,知即恩達引囚為賓之堪布,堪布知陳在此,亦樂依之,遂入住其營中。世傳元旦再擒堪布登珠者或由此故。當是時邊軍及鐘穎等已先趨至江達。拒阻番兵,則又先邊軍潰走過此。其統兵之堪布,反於此時奔至,則校注第十六所傳登珠再擒釋歸之說,可信。惟其被擒當在元旦前二日,而非元旦日耳。】

  次日黎明前即起,賃屋安厝於隊官靈櫬,複率隊致祭畢。即約堪布一同出發,行兩日,至凝多塘,為元旦日,荒村野戶,無可借宿。支帳露營而已。萬里蠻荒,複逢佳節,回首家山,百感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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