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張系國·棋王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以為是現場轉播。」

  張士嘉解釋道:「我們神童世界一共只有半小時節目時間,現場轉播恐怕來不及。所以下午先比賽,剪接後再播放。不敬的地方,請您包涵。」

  劉教授表示無所謂。程淩打算到樓下餐廳吃飯,老龔告訴他已經預留一間會議室,餐廳會派人送來客飯。丁玉梅朝他皺皺鼻子。

  「我們都沾了神童的光。沒有棋賽,公司才不會請客呢。」

  張士嘉連忙說:「沒有的事。程胖幫忙很大,我們早該重重謝你。請客是應當的。」

  眾人到會議室坐定,餐廳送來六客西餐。程淩切開魚排,注意到五子棋神童面對餐碟,不知如何是好。丁玉梅坐在神童旁邊,便教小孩怎樣使用刀叉。劉教授笑著說:「小朋友,你第一次吃西餐啊?」

  孩子怯生生點點頭。劉教授拿叉子指指自己。

  「小朋友,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也不會吃西餐。我比你還糟糕,大學畢業了,還沒吃過西餐。出國前臨上船,幾個朋友才請我去基隆的水上餐廳開洋葷。你比我福氣多了。」

  張士嘉吐出一塊魚骨,說:「劉教授坐船出國的?真是老資格留學生了。」

  「招商局的貨船,排水量不過四千頓,跑了快一個月才到紐約。現在年輕人真福氣,上了飛機,二十四小時就到目的地。可是各有各的好處。我們那時候在船上玩得很痛快。」

  「劉教授談談求學的經過吧?」

  「好漢不提當年勇。」劉教授直搖手,「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講自己的事情。對了,有一個鳳皇城孤佬的故事,如果大家有興趣聽,我倒可以講講。」

  張士嘉和弟弟鼓掌叫好,丁玉梅也睜大眼睛。劉教授面有得色,拿餐巾一抹嘴巴說:「那年暑假,我在紐約打工,下午和晚上到餐館,早上便和朋友們打籃球。幾個有名的老球員,像陳祖烈他們,我都很熟。不是我吹牛,陳祖烈的彈性還沒我好,耐力也不夠,他自己也說,假如當年在臺北認得我,一定拉我進克難籃球隊,哈哈!有一天早上和幾個黑人鬥牛,跳球時不小心,大腿扭了一下。當時不覺得怎麼樣,半夜裡翻身,痛得大叫,一條腿不能動彈。同房送我到醫院,說是皮下血管破裂,結果住了四天醫院才回家。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在醫院裡認識的一個老頭。

  「我在醫院住二等病房,有兩個床位,第一天只有我一個人。醫院裡伙食不太好,護士小姐卻相當漂亮,有一位波多黎各護士,和我特別談得來。波多黎各人,男的一般都很醜,很奇怪女的都滿漂亮。尤其是帶一點黑人血統的混血兒,黑裡俏,野中媚,十分夠味。」劉教授瞥一眼丁玉梅,不肯往下講。弟弟催促說:「後來呢?」

  「第一天就這樣混過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隔壁病床多了一位糟老頭,大約半夜裡送進來的。我這個人性情最隨和,跟誰都談得來。老頭脾氣很暴躁,一來就和護士小姐吵架,虧得我在旁邊說好說歹。原來這位老先生也是腿部微血管破裂,一條腿麻痹了,不能動彈。我們同病相憐,雖然差了一大把年紀,卻越談越投機。老頭最喜歡看棒球,我也是球迷。老頭喜歡賭馬,我更不外行。兩人談談球經和馬經,時間不知不覺打發過去。

  「醫院裡的護士小姐對老頭十分冷淡,嫌他要求太多。只有那位波多黎各小姐,看我的面子,還肯耐心照顧他。我在醫院三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老頭。我猜他大約是皇后區的窮猶太佬,一輩子辛苦工作,存了幾文棺材錢,孤家寡人過活,一朝疾病發作倒在路邊,被員警送進醫院。紐約這裡孤佬最多,常常野狗般死在路上,或者餓死在公寓裡,沒人收屍,講起來也真可憐。

  「第四天,我要出院了。老人平常一臉凶相,看我要走,居然掉了幾滴眼淚,握緊我的手說,你常來看我好嗎?那時我窮得要死,住醫院又花不少錢,打工還債都來不及,隨口敷衍老人幾句,原以為再不會來看他。我出院就忙著加班打工,後來想想,覺得老頭實在可憐,如果一次都不去看他,自己失信事小,中國人失信事大。而且那位波多黎各小姐也曾經偷偷囑咐我去找她。所以隔了幾天,我又去醫院看老人,還帶給他兩份馬經。老頭看到我,那份驚訝和感激的神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大概以為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守信用最富同情心的民族,其實我如果不是為了那位護士小姐,也不會再跑醫院,哈哈!」

  劉教授停下來喝汽水。程淩想到劉教授雖然愛吹牛,倒還誠實。劉教授繼續說:「不久我回學校念書,和波多黎各小姐的友誼,只有告一結束。我一共探望過老人五、六次,在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回學校前,最後一次去看他,老人的病已經大有起色。我告訴他,我要回學校,留了一個位址。他說他不久也可以出院。我們互道珍重,這個故事,到此也該結束了。」

  丁玉梅失望的說:「就是這樣噢?好沒意思。」

  劉教授大笑。

  「當然還有下文。三個月後,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是老人從鳳凰城寄來的。他首先謝謝我在他患病時給予他的慰籍,非常誠懇的捧了我們中國人一番。然後問我能不能到他家度假。信裡附著一張頭等機票。我正愁寒假沒地方去,也很奇怪老人怎麼會搬到美國中部的鳳凰城,因此立刻回信,接受他的邀請。

  「到那天,我上了飛機,居然遇見久違的波多黎各小姐。原來老人邀請了我們兩位。我們一路猜測老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當然是瞎子摸象,完全摸不著頭腦。到達鳳凰城,我們依照信上的指示,走到機場偏僻的一角。你們猜怎麼樣?有一塊地方,是老人專用的停車場,一輛豪華無比的羅斯洛斯轎車停在那裡,穿制服的司機正等待我們上車。」

  「這個故事越來越熟悉了。」弟弟說,「老師您不是編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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